乌素用手捂着自己的额头, 捂了很久。
直到她面颊的热意退去,清晨的风不断拂来,她才慢慢地将手放了下来。 她觉得小殿下这样十分不妥, 这种事怎么能在外面做? 乌素放下帘子,卧在马车里, 又回味了一下方才那枚小叶子给她的阴阳能量。 还没到正午, 它就说它看到了太阳。 可能……那片叶子从来没有加过真正耀目的烈阳吧? 乌素如此想道, 她觉得那片小叶子实在是没见过世面。 不多时,车队停在靖王府门外, 管家刘大人远远地便注意到了这车队前来。 他知道许陵奉九殿下的命令行事,便恭恭敬敬地提前迎了出来, 等车队停在他面前。 “许大人,九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刘管家两手作揖, 行礼问道。
他想,这许陵不是已经将他府里的一位姑娘接走了吗,怎么又返了回来? 莫非,出了什么问题? 昨夜的恶妖掳人事件还未传到这里。 因此,刘管家并不知道, 昨晚从靖王府里离开的两位侍女都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 “九殿下要带人回日月阁, 我领那位姑娘回来取东西。”其实, 许陵自己也想不明白乌素为什么那么执着地要拿走自己原来的物品。 她若想要什么,日月阁里都有。 “九殿下?”
刘管家身子晃了晃, 还以为自己今日起得太早, 没听清楚。
“他要带咱们府里的姑娘去日月阁?”“是。”
许陵从马上翻身而下。
他再次来到靖王府,其实有些心虚。 他知道自己带错了人, 但当晚刚好发生了意外, 九殿下一时还未发现。 现在他可要好好做事, 免得又出差池。 最好是,讨得现在的乌素姑娘开心,九殿下也许就不过问了。 刘管家一脸的不敢置信,但又不敢多问,只能小心翼翼地命人将王府大门打开。 “许大人,是那名唤卫郦的女子吗?”刘管家还记得昨天许陵带走的姑娘。
“不,那姑娘姓乌,单名一个素字。”许陵命人将乌素领了下来。
刘管家不认得“乌素”这个名字,但一见乌素的模样,他便想了起来。 这不是前段时间被冤枉,到云卫黑狱去走了一遭的姑娘吗? 刘管家还记得有关她的风波,那次可将他吓得不清。 听说捉拿恶妖之事,九殿下亦有参与,莫非是那时候…… 刘管家暗自猜测着乌素的故事。 他又想到乌素在靖王府的时候,他对她还算不错,有次也算给她撑了腰,便放下心来。 乌素被许陵带来的侍女扶着走下来的时候,有些不习惯。 许陵带来的人,都是从云璃宫出来的。 裴九枝离云都多年,他之前独居日月阁中,几乎不需要人伺候,所以府上并无下人。 若需人手,他一般都从云璃宫里借,事情结束之后便将人给送回去。 当然,回到云璃宫的那些宫女侍卫对于能在他手下做事,可谓是恋恋不舍。 所以这一次许陵带人来,云璃宫内侍监那边分配人手,报名的宫人都快挤破了头。 宫人们得了机会,他们表现得也格外上心。 上心的结果是——乌素从马车上走下来的时候,脚尖险些都没碰到地。 她走了几步,见穿过前方的花园,就是自己的居所了,乌素便停了下来。 “我自己过去,你们不用跟着了。”乌素见陪侍着她的宫人都光鲜亮丽。
她想着,她所住的小地方,人家可能不太愿意去。 “姑娘,九殿下说您昨晚受了伤,您自己可以吗?”宫女连忙行礼问道。
她还扶着乌素的胳膊,不敢松开手。 乌素自己将手收了回来:“我没受什么大伤,昨夜或许只是惊吓过度,没什么力气。”她的说话声轻柔缥缈,虽然咬字生硬,但很有礼貌。 这让习惯宫里贵人颐气指使语气的宫女们很是惊讶。 她们不敢忤逆乌素的意思,便行了礼,让她自己过去,她们就在这里候着。 乌素喜欢留在人类繁华热闹的都市,是因为这里人多。 人类的基数上去,死的人多,她也就能借机吸收更多的阴阳能量了。 但她对活人确实没什么兴趣。 乌素在靖王府西苑的花园里回眸,接着午前的日光,看着那一列模样鲜亮的姑娘。 她们鲜活,灵动,蓬勃,这就是生命的妙处,仿佛是构成她本体那混沌之气之中纯白的那一部分。 ——明净纯粹,永远散发着向上的力量。 乌素收回了目光,在人没死之前,她不会盼着某一个生命快些死去。 阴阳能量很珍贵,乌素能够体会生命们在濒死前的挣扎,这也是她尊重生命的原因。 她穿过这处小小的花园,来到了自己的居所。 乌素不排斥换一个地方生活。 但她希望日月阁里能多种些花草,引许多小动物过来。 这样隔一段时间她就能和一些动植物死去的魂灵交易。 她体内储存的阴阳能量过低的时候,就会感到饥饿。 乌素是没有“饱腹”这种概念的,她能吸收无穷多的阴阳能量。 但对于现在的她而言,她一般只吸收能够维持自己生存、外加能够施展一些简单法术的阴阳能量。 再多,她就没有欲望去获取了。 欲望也是属于生命的情感,但她没有。 乌素推门走进自己居住的小院,院里空空如也。 卫郦伤重,林梦被妖杀了,连她也要离开。 她走进自己房间,把一些常穿的衣服整理好,放进藤编的箱子里。 完完全全属于乌素自己的东西,并没有多少,她整理了一会儿,就差不多收拾好了。 藤箱还未装满,乌素将自己放在桌上的一叠信取了出来。 厚厚的一大叠信,有半数已经被她画上了勾,表示已经完成。 陈芜将自己的美好愿望都寄托在信中。 因此,乌素只要完成一点信上的内容,她就能获得一些赖以生存的阴阳能量。 吸收别人的阴阳能量都是挣外快,惟有陈芜这个,算是她主要的能量来源。 划分阴阳能量的多少,不仅与产生它的神识主体有关,同时,也与这愿望的难度有关。 陈芜的愿望,对于她的现状来说,太难了,因此乌素能够获得的回报也很多。 乌素看了眼这些信,便将它们都放到藤箱里,这些事情还要继续做。 临走之前,她将自己的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没有留下一丝自己曾在这里住过的痕迹。 忙完这些,已经快到午时,乌素抱着藤箱,离开了这处小院。 这院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会再有人来了。 乌素出门的时候,正好遇见前来西苑检查人手的陆管事。 陆管事手里拿着一本记录册,他撞见孤身抱着藤箱的乌素,有些惊讶。 乌素的上半身被藤箱挡着,下半身的衣裙曳地,部分堆在脚面上,显得她整个人娴静舒雅。 陆管事还不知道乌素这边发生了什么,便用习惯性的命令语气问她道:“乌素,你们昨晚去了哪里?今晨我点人都没看到你和林梦,靖王府虽然允许下人外出,但你们彻夜不回,实在是坏了规矩。”
乌素想了想,对陆管事回道:“陆管事,林梦死了。”
“啊?”
陆管事一惊,还以为乌素在开玩笑。
他的视线一落,又看到乌素怀里的藤箱与她身上穿着的衣服,开始絮絮叨叨起来。 “大早上的,你抱着这些东西是要去做什么,还有你穿的这个衣服——” “你们姑娘家爱美情有可原,但身为靖王府的下人,衣服可不能随便乱穿,看你这衣服的款式,是云都里贵族女子常穿的样式,咱们可不能穿,免得冒犯了哪位贵人,那就麻烦了。”“好了,快些去吧,去将衣服换回来。”
“林梦没有死吧,你和她闹矛盾,也不至于如此说。”
陆管事朝乌素挥了挥手。
乌素重复了一遍自己说过的话:“林梦真的死了。”她倒想听从陆管事的命令,去将衣服换回来。 这衣裳的裙摆太长,她怕自己一不小心就绊倒了。 但她这不是不会摆弄这套衣服么,她自己也脱不下来。 “不是,你这在说什么疯话,昨晚你们干什么去了,来我书房,你给我讲清楚。”
陆管事惊得手里的记录本都要拿不住了。 “陆管事,我要先走,有人在等我。”
乌素拒绝了。
“还有谁在等你?今天你当值呢。”陆管事命令道。
于是,乌素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陆管事叫过去问话了。 外边,花园对侧等着的宫人见乌素久久没有出来,有些急。 “乌姑娘去哪里了,她整理东西需要这么久吗?”一位黄裳的宫女蹙眉说道。
“我要去看看。”她提起裙子,准备过去找乌素,却又被身后的人拉住了。
“万一乌姑娘东西多,要整理很久呢!”另一位宫女想了想说道。
“哎呀,那咱们更要过去了,东西多她一个人可拿不过来。”黄裳的宫女回道。
这几位姑娘一想也是,便朝乌素离开的地方跑了过去,准备去寻找她。 此时的乌素已经来到陆管事的书房里。 她将自己怀里抱着的藤箱放下来,开始给陆管事讲天方夜谭。 “是我把靖王府里的东西弄丢了,卫郦替我被抓走,林梦让我去将她替回来。”“我去了,卫郦不见我,但她后来又出来见我了,然后林梦也追了过来,恶妖出现,把林梦杀了。”
“恶妖把我们掳走,共有四位女子被抓走,我们中有一位皇城司的护卫姑娘,挡在我们面前,恶妖也把她杀了。”
“后来云都的守卫抵达,小殿下将恶妖杀了,我们获救。”
乌素用一种平板的、毫无波澜的语调说着这对于普通人来说跌宕起伏的故事。 陆管事听得一愣一愣的。 “然后呢?”
他就当在听说书了,心道靖王府里的这些姑娘为了出府偷懒,真的是什么故事都能编。
恶妖就算了,怎么连九殿下都编出来了。 “然后就是,小殿下要我搬到他的日月阁去住,我回来取东西,陆管事,我以后可能不能再这里做事了。”乌素看着陆管事,平静说道。
“啊?”陆管事抬头,瞥了乌素一眼,他问,“乌素,你是不是疯了?”
他瞅着乌素平时安安静静的,也不太像是能说这种胡言乱语的人。 毕竟,靖王府上边人的事,现在也还没传到他的耳朵里。 “我没有。”
乌素对陆管事点了点头,她将自己的藤箱抱了起来,“陆管事,我先走了。”
“你等等,你先别走,我领你去医馆看看大夫。”
陆管事捏了捏眉心。
他想靖王府的工作压力也没有大到让他手底下的人出现一些精神问题。 乌素正待回话,外边却传来几道女声:“诶,你们说乌姑娘被你们管事领到这里了是吗?”“是的。”
一旁的靖王府侍女回道。
那边,站在前头的黄裳姑娘已经径直推开门,跑了过来。 “乌姑娘!”她唤道,“我们等了许久也不见你,便过来寻你了。”
陆管事一抬头,便看到好几位身着云璃宫里宫女服饰的姑娘们走了进来。 她们替乌素将装着物品的藤箱抱了起来,问道:“乌姑娘,就是这些了吗?”
“就这些。”
乌素点头。
陆管事还以为自己晃了眼,他盯着乌素看了许久,呆住了。 但他的视线很快被旁边的宫女遮着了。 “这是靖王府的管事吗?你可别再看了,这可是九殿下的人。”陆管事张了张口,话都没能说出来,乌素便被人领走了。 “乌姑娘,你怎么去了管事那里,他为难你了吗?”
黄裳宫女嘴快,赶忙问道。
“没有。”乌素答,她被人拥着往回走。
她回过头,又看了陆管事一眼,他还呆着。 “这位管事没有眼力见。”另一位宫女开口说道。
乌素将她怀里抱着的藤箱接了回来。 “姑娘,还是我来。”那宫女不敢让乌素做事。
“这是我的东西,我来就好。”乌素柔声说道。
她现在总算是能感觉到,自己是真的离开了靖王府。 那么,日月阁里,又是什么样的呢?乌素开始好奇自己以后的居所。 裴九枝说,待他从云璃宫出来之后,便来靖王府接乌素。 因此,乌素就留在靖王府待客的殿内,等着裴九枝过来。 —— 而与乌素分别之后的裴九枝,很快便入了宫。 云都内的发生的事,几乎是第一时间便传到了裴楚的耳朵里。 只能说太子殿下不愧是他的亲儿子。 裴楚听到裴九枝要娶妻,惊得猛吸了好几口醒神香,确认自己没睡迷糊。 等到与裴九枝相见的时候,裴楚已恢复了平日的威仪。 裴九枝披着圣洁的白袍,身负长剑,步入殿中。 他简单行了一礼,便被裴楚扶着,直起身子。 “父皇,作乱云都的恶妖已被我除去,路上我已接到皇城司的消息,他们分析出这恶妖本体是深渊中的煞气化形……” 裴九枝平静地禀报他认为的、裴楚更加关心的事。 “打住——”裴楚握住裴九枝的胳膊,打断了裴九枝的话。 ——他不得不承认,有裴九枝在,云都确实安全许多。 不然这煞气之妖,光靠皇城司和云卫,估计要追捕大半年。 但现在他更关心的事情是…… “九枝,你要娶妻,要娶的是靖王府里的一位侍女?”裴楚问。
“是。”裴九枝应道,“父皇,我之前便与你说过,我被暗害那日,与她有了些渊源。”
“但这娶妻……”裴楚有些犹豫。 裴九枝想娶什么人,自然由他做主,他又不是真正的裴家人,连婚姻之事需要考虑政治因素。 云都皇族的婚姻,大多建立在利益交换的基础上,但裴九枝不需要。 可这事情,怪就怪在,不论从哪个角度看,他裴楚(捡来)的好大儿,怎么着也不是一个会娶妻的性子啊! “父皇,怎么?”
裴九枝抬眸问道。
裴楚与他对视一眼,他看到裴九枝的眼眸淡漠疏离,仿佛他与他之间,隔着渺远的群山。 你看看,他对他父皇都这样,他像是能娶妻吗? 裴楚觉得不可思议。 他轻叹一声道:“若是因为那晚你被害的事情,九枝你给她些赔偿便是,倒也不用。”“父皇,需要的。”
裴九枝马上应。
裴楚语重心长说道:“九枝,你未来会遇见很多别的姑娘,你真要如此?”“要。”
裴九枝继续道。
裴楚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丝坚决之意,他知道裴九枝甚少情绪外露。 他悟了,看来裴九枝是真的想娶啊! 裴楚不禁对那个名唤乌素的女子好奇起来。 他思忖片刻,竟然答应了:“九枝,既然你已决定,那便依着你的心思。”“这婚事,朕会给你操办。”
裴楚负手说道。
“只是你是皇家人,在这之前,没有皇族娶一名平民女子的先例,既然她原是靖王府里的人,朕便让靖王收她为义妹,给她个身份与封位,你再娶妻,如此才合乎规矩。”裴楚是真心尊重裴九枝的想法,在短短的时间里,便想出了一个合乎礼法的方案。 裴九枝敛眸道:“是。”
裴楚慈爱地看了他一眼,皇家无情,他几乎将所有的亲情都倾注到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身上。 “过几日,让你父皇和母后见见她。”
裴楚道,“想来她也是一位很好的姑娘。”
裴楚还真不怕裴九枝被什么坏姑娘给骗了,他知道裴九枝聪明,行事都有自己的标准。 所以,能打动他的,应当也是一位很特别的女子。 “好。”
裴九枝又应。
他见外边天色已近正午,想起自己与乌素的约定,便行礼道。 “父皇,若无其他事情交代,我便先退下。”“嗯,那给你下了迷香的幕后之人,还未抓到,但你身份特殊,从小到大,受过的刺杀也有好几起,朕会让皇城司协助你调查。”
裴楚想了想说道。
“此事我还记得。”裴九枝一直在调查那制香师,但线索到了黑气恶妖这里,就断了。
或许,等皇城司那边剖了恶妖的妖丹,能查出一些线索。 他与裴楚告别,离开云璃宫,纵马往靖王府的方向去。 裴九枝行路的速度有些快,似乎是在担忧乌素又寻了个机会逃了。 不知为何,他分明知道乌素是个孱弱的普通人。 但他总是觉得她像一阵缥缈的烟,他一眨眼,她就会消失。 当然,乌素既然答应了他,便不会再跑。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靖王府的殿内。 在她的对侧,坐着她不久之前的顶头上司、超级大老板靖王殿下。 靖王无心云都内的权力斗争,早早拿了块封地。 他每年都有固定收入,在云都的僻静地建了府邸,然后就开始了自己的摆烂人生。 他的日子倒是闲适快活,只是之前制香师的事情,将他吓得不轻。 他听到裴九枝那边的消息,本来还在云都外赏花玩儿呢,当天上午就跑回了靖王府西苑,过来见乌素。 “乌姑娘。”靖王比裴九枝年长许多,模样看起来倒是年轻俊朗。
他尝了一口手里的糕点,身子往前倾了一些,问道:“你与九枝,是何时认识的?”“观澜阁设宴那一晚。”
乌素双手放于自己双膝之上,平静说道。
靖王仔细回想,还真给他想起来了:“你就是最后送那道鲈鱼脍上来的姑娘?”乌素敛眸道:“是。”
靖王心道这姑娘的性子果然和裴九枝是天生一对,都是如此安静,讲十句话,能回一句就算不错。 他想起自己那晚还骂过她,于是他轻咳一声道:“那晚我说的话,你不用在意。”
乌素那晚注意力都在裴九枝身上,这位靖王殿下说了什么,她还真不记得。 于是,她抬起头,认真问道:“靖王大人,您那晚,说了什么话?”
靖王猛地咳嗽了一声,他定然是骂了她手脚不利索,做事不行之类的话。 他没回答乌素,继续啃糕点,西苑这边本就是他的待客之所,他甚少来。 没想到,裴九枝居然能在这里看上一位姑娘,真是神奇。 就在靖王在扯着话题与乌素说话的时候,裴九枝已入了靖王府。 他一路来到殿前,便看到靖王与乌素“相谈甚欢”的场面。 谈和欢,都是靖王本人单方面的,乌素负责时不时面无表情地应一声。 见裴九枝前来,靖王起身迎接:“九枝,你从宫里回来了?”
“四皇兄怎么在此?”
裴九枝对他点了点头,问道。
“这不是来见见你要带走的姑娘嘛。”靖王道。
裴九枝来到乌素身前,他低眸,看了她一眼。 乌素轻声唤:“小殿下。”他低了身子,将她放在膝盖上的手给牵住了一只。 乌素还没起身,裴九枝便说了话:“四皇兄,我领了人,便先走了。”
“留下来,我设宴吃个饭?”
靖王挽留道。
“不用。”裴九枝拒绝,他本就不太适应靖王府的排场。
那日接风之宴,也是因为他刚回云都,不得不来。 “好嘞。”靖王应道,准备将他们送出靖王府外。
乌素装着自己东西的藤箱是放在她身边的。 出去的时候,她本想自己抱着,但裴九枝已替她提了起来。 “走。”他单手拎着硕大的藤箱,另一只手还能握着乌素的手腕。
在许多人面前,被他牵着手,乌素还有些不太适应。 她挣扎了一下,但裴九枝握得很紧,便没再动了。 他的掌心有些凉,乌素低头,看了两人相牵的手一眼。 待她抬眸的时候,裴九枝正好侧过头看着她,两人视线相撞。 裴九枝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眸说道:“父皇已答应我们的婚事,过几日他会赐婚。”跟在旁边的靖王在偷听,他马上说道:“九枝,这种事父皇也能答应?”
他承认他是嫉妒了,早些年,他和一位富商的女儿相恋,寻死觅活都没能让云都皇帝答应赐婚。 那恋情不了了之,后来还被他撞见他以前喜欢过的姑娘跟她现在的相公牵手逛云都。 这事让靖王耿耿于怀许久,至今都未娶妻。 “嗯。”
裴九枝应了声。
他知晓真正的裴家皇族所面临的困境,他也知晓自己身份的特殊。 他什么都知道,所以,在一开始,他就下了如此大胆的决定。 因为他早就猜到,他父皇不会拒绝他的决定。 靖王唉声叹气,裴九枝出了靖王府大门,就飞快地把乌素往马车上抱,免得她多听到几句叹气。 把乌素送上去,裴九枝与靖王告别之后,也上了马车。 乌素靠在马车的一角,她的身边放着自己的藤箱,她看着裴九枝,眨了眨眼。 “里边是你的东西?”裴九枝顺理成章地坐在她身边,侧过头问道。
“是的。”乌素点头。
“这么轻?”裴九枝知道箱子里没多少东西。
“许多都是靖王府里的,我自己的东西,没有很多。”乌素侧过身去,将箱子打开,观察了一下自己放在藤箱里的衣物。 “以后还能穿吗?”
乌素忽地问他。
“在日月阁的时候,你想穿什么便穿,只是去些重要场合,需要考虑一下服装。”云都里的基本礼数,裴九枝还是遵守的。 “好。”
乌素将藤箱里的一套衣裙取了出来,“那我现在换上。”
裴九枝轻咳一声,按住她的手:“还没到。”
“这裙子太长,我总是踩着。”
乌素说这话的时候,将自己垂在榻下的双脚伸了出来。
裴九枝低眸,看了眼她露在裙摆外的脚尖,对她说:“我会牵着你。”乌素垂在身体两侧的手动了动,她的长睫轻颤,道了声:“好。”
裴九枝伸出了手,按在她身侧的手背上,微凉的手掌罩了下来。 乌素下意识想躲开,但裴九枝按着她的手,不让她的手跑开。 她只能将视线移向别处,看着裴九枝放在桌面上的长剑。 她惧怕这把剑,它锐意太重,似乎随时能划伤她。 裴九枝似乎感知到了乌素惊惧的情绪,他又往乌素的方向挤了挤,与她依在一起。 “你怕它?”
裴九枝的声音在乌素头顶传来。
乌素点头:“小殿下,是的。”裴九枝只当乌素胆小,惧怕锐器。 他将桌上长剑取了过来,放在自己的双膝之上,剑身尾端,也同样落在了乌素的大腿上。 乌素吓得想跑,但一抬脚,就被那剑拦着。 她扭过头,因为惧怕,她的声线带上一丝颤抖,竟有些可怜巴巴。 她唤:“小殿下,你可以……拿开吗?”
裴九枝按着她颤抖的手指道:“莫怕。”
乌素的脚尖惊恐地屈起,她浑身绷紧,身体僵硬。 那边裴九枝已将缠着剑鞘的布条解了下来,他用布条缠着剑身,是有原因的。 这把剑,太过耀目,纯粹清光缠绕于剑身之上,随着剑身的轻颤而落出点点流光。 剑身整体,是最普通的长剑样式,但它所散发出的锋锐之气,不似凡间物。 裴九枝用拇指顶开这把剑的剑柄,剑身出鞘一小部分。 乌素见着那剑锋上反射的冷光,侧了头,躲着它。 出了鞘,它就更可怕了。 乌素不知道这剑以后还能斩杀多少妖魔,但她希望,她不是剑下亡魂的其中之一。 感觉到她的身子颤抖着,裴九枝忽地揽住了她的腰,将他拉到怀里。 乌素的面颊贴着他的胸膛,视线里似乎还闪着剑上的寒芒。 裴九枝说:“这是我。”
“啊?”
乌素有些疑惑,抬眸问他。
“我从云都离开,是因为在某日夜里,这把剑从我的身上掉了出来。”裴九枝道。
“掉?”乌素觉得他的描述很特别。
“我离了云都,寻遍凡间的修道山门,找到一位快要死去的剑灵,剑灵临死前告诉我,这把剑是我身上剑骨所化。”裴九枝说道,“它会陪伴我一生,因为它本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乌素觉得这种事匪夷所思,但这把剑和小殿下给她的感觉,确实有些相像。 有的时候,她也能感觉到,这剑在表达小殿下的某些情绪。 比如现在,这把剑横在她的腿上,悠悠锋鸣着。 剑鸣的节奏,与小殿下心跳的频率似乎有些一致。 乌素好奇,便将一手贴在裴九枝的胸膛上,又更加靠近了他,仔细听着他的心跳声。 她的另一只手,按在露出剑鞘的剑身上,指尖点着,感受剑鸣带起的微微颤动。 怦怦——怦。 嗡嗡——嗡。 确实是一样的,真是神奇。 乌素正听着,却觉得这两者发出的声音节奏愈发快了。 下一瞬,裴九枝收了剑,将乌素的手捉着,将她抱在了怀中。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低声说道:“好了乌素,不要听了。”
乌素在他怀里,好奇地眨了眨眼,她听到他的声线微哑,其间蕴含的情绪似乎也有变化。 具体怎么形容呢,大概就是,他眼下的情绪,与观澜阁那一晚,有些相似。 乌素轻声唤他:“小殿下,怎么了?”
“死去的剑灵告诉我,化成这把剑的剑骨,靠近我的心口。”
裴九枝说,他的手绕到乌素的后背,指尖绕着她垂到腰间的长发。 乌素觉得这似乎有着什么寓意,她道了声:“好。”
或许是看出乌素对这把剑的兴趣——她总算是不怕它了,裴九枝便继续介绍。 “它的模样会变化,最开始,它长得与我自小习剑用的那把竹剑一样。”
裴九枝说,“后来,我习剑久了,它的模样便与世间最普通的一把铁剑一样。”
乌素想,一个凡人还有这样的剑,那可真是厉害了。 她问:“剑有名字吗?”
“没有。”
裴九枝说,“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不需要名字。”
“嗯……”乌素靠着他,轻声应。 裴九枝随手将她藤箱里的一张信纸取了出来,他没看信上的内容,只是问乌素:“信上写了什么。”
“那不是我的信。”
乌素开口说道,“这是一位死了的姑娘给她故乡的奶奶写的信。”
“我认识她,受死前的她托付,便帮她实现信上的内容。”
乌素平静地回答。
“她不想骗自己的奶奶,但她无能为力。”裴九枝俊逸的眉微微挑起,他问:“可以看吗?”
“可以。”
乌素答。
裴九枝将其中一封打开,陈芜的信上写,她在云都做工的时候,有两个很可爱的、与她同住的朋友。 他知道确实有两位与乌素同住的姑娘,她们性格……不怎么样。 问题是乌素还十分自信地在这封信上打了个勾。 “可爱?”裴九枝将乌素松开些许,他指着信上的这个词问她,“她们可爱吗?”
乌素的眉头微蹙,她是个文盲,她怎么知道可爱是什么意思。 她点头,笃定说道:“可爱。”
裴九枝双手将她的脸颊捧起,低下头,与她对视着。 他的薄唇动了动,吐息微冷,说出的这句话也有些结结巴巴。 他不好意思了。 但他还是要说。 “可爱……是像你这样的。”
裴九枝说。
马车在路上颠簸了一下,乌素被他捧着的脑袋往前一磕,脑门碰到他的下巴。 乌素低着头,纤密的长睫不住眨动,好像眼睛里进了沙子。 她没揣摩出“可爱”的真正意思,但还是感觉自己的面颊热了起来。 裴九枝略低了头,唇瓣触到她的眉心,他感觉到乌素面上的热意。 乌素的声音轻轻传来。 “都是两只眼睛,一对耳朵,一个鼻子,一张嘴巴,我们都是可爱的,是这样吗。”“不是。”
裴九枝的吻从眉心落在她的眼上。
他说:“只有你。”乌素思考着,她刚才又骗了小殿下。 她是混沌,才没有眼睛、耳朵、鼻子和嘴巴。 乌素想了想问道:“这是夸奖人的词汇,对吗?”
“对。”
裴九枝应。
“那小殿下也一样。”乌素觉得自己对人类语言的理解能力很强。
毕竟在不久之前,她就已经想用这个词汇来形容小殿下,她果然没有猜错。 裴九枝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乌素寡言,又不展露什么情绪,但她会夸他。 “小殿下,注意身子。”乌素觉得他的心跳又不正常了。
裴九枝将她推开一些,让她不要听得如此清楚:“我的身子很好。”“大夫说心这样跳不正常。”
乌素记得之前卫郦因为心悸去看过大夫,回来之后就这么说。
乌素嘴上这么说,她自己的脸却也红着,她虽然没有感情,但有基本的生理反应。 裴九枝的手掌按在她的胸口,试图解释:“乌素,你的心也跳得很快。”乌素的胸脯微微起伏,她低了头,看到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双峰之上。 她问:“小殿下,还要做那天晚上的事吗?”
裴九枝本没注意,她一说,他便猛然回过神。 他马上收了手,但掌心传来的绵软触感,让他的动作有些迟疑。 乌素遍寻自己所知不多的人类词汇,用自己超强的理解力,组织了这么一句话。 “小殿下,你在调戏我。”
她说。
裴九枝的脸骤然红了,他道:“抱歉。”乌素见他的面颊如此红,生怕这染着红霞的雪山崩塌了。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想着就依着他好了。 于是,她看着裴九枝染上些许旖旎色彩的眼眸说道:“但如果是小殿下的话,就都可以。”
这句话落到裴九枝耳边,他的眼眸一眯,骤然间倾身,靠了上来。 乌素的身子失去重心,靠在马车边上,放在她腿上的长剑呜呜锋鸣。 他微凉的唇,落在了她的耳边。 “真的都可以吗。”
他的尾音微哑,如此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