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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隆冬,队伍却还停留在于阗古城未曾启程。
原本,走到半途,宋氏就病了。 好在倒不是大病,只是一时间水土不服,寝食难安,叫人担忧。谢姝宁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开始懊恼自己不该怂恿她一道去塞外。若非她缠着说了一回又一回,宋氏也不会抛却顾虑跟了来。 此去风沙万余里,极目所到之处,步步艰难。 天海般的沙漠,一眼望不到尽头。 白日里烈日火热,将沙海烧得滚烫,若是有人赤脚踏上去,下一刻就会烫得起泡;夜里的温度,却凉得如同冰窖,叫人即便裹上厚厚大氅也依旧冻得瑟瑟发抖。 滚烫与冰冷之下,则是数不清的流沙地带。 肉眼难瞧,一个不慎,连人带骆驼,都会陷进去。到了那样的时候,别说渺小无能的凡人,就是骆驼,也难逃生天。人一进流沙坑,便如深陷泥潭,进不得,退不得,越是挣扎,消失得越快。 不过转眼间,便会消失的无踪无影,尸骨难存。 这样可怕的事,谢姝宁已经听了很多遍。 听到麻木,便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准备。 可等到真站上这片土地,她心里却空落落的,再难寻出一分底气来。 ——尤其是在宋氏精神恹恹之时。 他们落脚的地方,在古城边缘地带,其实已是临近沙漠,过了这片沙海,便能进入最终的目的地敦煌。 可最终,谢姝宁还是决定先留下休整,待宋氏身子好些,再启程。 宋延昭想了想,也就应下了。 但此地来往行人身份复杂,他并不放心只让宋氏母女自己留下,所以干脆也就暂时停留。正好他手下有一批商队也要从江南归来,必然途经于阗,到时再一同启程也可。 自打离了京都,队伍出了榆关后,这一路走来,他们虽走得慢,但到底并没有在何处逗留过太久。 于阗还是头一回。 谢姝宁站在客栈二楼的客房里,倚窗而望。 客栈上方蔚蓝色的天空,没有一丝杂色。 远远的,有风扬起来。烈焰般的红日下,风中夹杂着驼铃声响。巨大的白色云朵,在地上投下同样巨大的阴影。 那本该清脆的驼铃声,听上去悠远而绵长。 谢姝宁不由听得微怔。 “阿蛮,外头是不是起风了?”披着冬衣的宋氏缓步走近。
谢姝宁扭头,笑着去搀她,道:“今日风不大。”这几日天气都不错。 宋延昭的商队,大抵今日便能进城。向导说,这个时候进入沙漠,问题不大。 但沙漠里的气候瞬息万变,谁也不能做完全的保证。 谢姝宁倒是颇为惴惴不安。 宋氏焉能瞧不出,便道:“前先日子娘亲只是有些不适,如今已是好得多了,你别担心。”
“哪能不担心,后头要走的那一段路,才是最难走的。”
谢姝宁摇了摇头。
宋氏拍拍她的肩头,又伸手抚上她的面颊,心疼地说:“路难走些倒不怕,只是你这脸都被风给吹黑了。”脸面黑些,又能算是什么事! 谢姝宁被说得笑出声来,“娘亲莫要担心这个了,养养总是会白回来的。倒是你的身子,可千万要谨慎些。”
宋氏应了,任由她扶着自己回去歇着。 桂妈妈几个在边上守着。 玉紫就上楼来请谢姝宁,“小姐,舅老爷请您下楼,说是商队到了。”
“这么快?”
谢姝宁微微吃惊,原本接到的消息,说的是傍晚,可这会连午时都还没过。疑惑着,她已经下了楼,径直往宋延昭那去。
宋延昭见了她便道,“怎么不换衣?”这意思就是要立即出发了。 谢姝宁便忙让玉紫去取,拿了件绣暗云纹的青色斗篷来穿。 这是当地极少见的衣物。 因而他们一出门,就有人三三两两地看了过来,眼神里满是探究。 谢姝宁不禁踌躇,该不该购置几件当地的衣裳。 实在是这样被人当成猴子看的目光,叫人不爽得紧。 何况这边对男女大防并不十分看重,大街上喝着酒的男.人直勾勾地盯着过往的妇人少女看,根本不是件大事。 甚至于,卖笑的姑娘,莺声燕语,当着众人的面,也是笑得又浪又骚,叫人听了就忍不住脸红。 饶是谢姝宁脸皮厚,也有些受不住,脚下步子不禁快了些。 悠远的驼铃声渐渐近了。 听得多了,就显得有些拖沓起来,有种懒洋洋的疲惫。 宋延昭带着她拐了个弯,往西面最大的集市去。 忽然,两匹高壮的西域马迎面而来。 道路狭窄,谢姝宁慌忙闪避,险险擦身而过,却还是脚下踉跄了下,差点摔在了地上。 “阿蛮!”
宋延昭大怒,冲着马背上的身影骂了句谢姝宁听不懂的话。 不过照看谢姝宁为重,他并没有追上去,只立即转身来查看谢姝宁的伤势。 好在只是方才差点跌跤之际,她重重扶了一把身边粗糙的墙壁,手心蹭破了点皮而已。 宋延昭长舒一口气,却还是不放心地要先送她回客栈包扎去。 “舅舅,只破了点皮,不打紧的。”
她摇摇头,并不愿回去,只自己取了帕子出来将手掌缠了起来,暂时挡住了灰尘侵蚀。
宋延昭知道她远比表面上看起来的更强硬,略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一行人便立即继续往西市去。 而方才穿行而过的两匹西域马,跑出老远后终于渐渐慢了下来。 马背上的两个人摘下帽子,下头露出的却是两张同当地胡人生得截然不同的白皙面庞。 眉目清秀如同远山,两张脸乍然看去,竟还有几分相似。 一个十三四,另一个似乎还要小些,面上眉眼还含着稚嫩的意味,但眼神已如这边城外的荒漠一样,辽阔得仿佛没有边际。 不论哪一个,看上去都不那么像是孩子。 年长的那个提着缰绳,眉头皱起,道:“方才那人最初可是喊了句西越话?”“风声太大,听不清楚。”
年少的摇了摇头,继续策马缓缓而行,“于阗是这一路必经的城,西越的客商在此出没也不奇怪。”
“也是!”
年长的少年听了,皱着的眉头微微舒展开了些。
年少的却咧嘴笑了起来,重新戴上帽子,伏下身去,扬鞭疾驰,朗声道:“七师兄,再不走可就要晚了!”“快走!”
风声里,两匹马遥遥跑出了众人的视线。 然而马背上那个年少些的少年,噙着笑意的嘴角却又慢慢将弧度收了起来。 他低低伏在马背上,迟疑着,在唇齿间咀嚼着那个似曾相识的名字——“阿蛮。”
…… 谢姝宁这时则已经跟着宋延昭走至西面的集市。 成群结队的骆驼或站或卧,驼背上的商人个个满面风尘,精疲力尽。 只有打头的那个男人,依旧身板笔挺,眼神锐利。 宋延昭径直朝他走了过去。 谢姝宁收回视线,悄悄打量起那些卧在地上的骆驼。 沙漠之舟,负重而行,可比人要厉害得多。古道漫长,若是没有它们,单凭两条人腿,这些货物,是怎么也运不过来的。 她看着那些箱笼,即便没打开,也猜得出里头装的是什么。 丝绸跟茶叶,从西越的江南城镇远道而来,穿越大漠后,就要被运送到天地的另一端。 这样一趟行程,同样的东西,就能获得十倍的价钱,怎能不叫人心动? 就是她,看着这些东西,也忍不住心动起来。 她不由望向了正在同那个名唤刀疤的汉子低声交谈的舅舅。 自从进了于阗,她就渐渐发现了些不同寻常的端倪。 她的舅舅,似乎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简单。 这一支驼队,密密麻麻百余人,规模绝不能算小。 可她从宋延昭口中得知时,他用的却是相当漫不经心的语气。 由此可知,他手里远有比这人数更加庞大的商队。 她仔细打量着。 商队中有一群人是单独坐在另一侧的。 这群人的身上虽然也显现出疲态来,可刀依旧未曾离手。 是职业的刀客。 这群人的存在就像是西越的镖局,但价格却远胜过普通的镖局。 谢姝宁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这其中的信息。 要雇佣一支刀客队伍的价钱,所带货物能换取的钱财货物…… 就在这时,宋延昭同刀疤说完了话,唤她,“阿蛮。”
她收敛心神,匆匆走了过去。 宋延昭拍着她的肩头,笑着同刀疤道,“这是我外甥女,叫阿蛮。”
话毕,又对谢姝宁道,“叫刀叔。”
谢姝宁便依言唤了一声“刀叔”。 对面的黑脸大汉因了面上一道自眉骨到左脸的刀疤而显得有些狰狞,但他笑起来时,声音洪亮,神情爽朗,叫人心情舒畅。 见过礼后,宋延昭便先带着谢姝宁回客栈去。 商队也需要休整,不可能立即便启程,干粮饮水,都需要准备妥当才能出发。 所以时间,定在了两日后。 这一天夜里,谢姝宁却翻来覆去,许久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边城的月夜显得格外凄凉,叫人夜不能寐,也总是容易叫人想起心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