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回到了这里——残败破碎，只剩废墟的老宅前。

我用力转动轮椅的两轮。轮椅缓慢而艰难地前进，压碎了残存的木梁木柱。

我在颓圮的断壁中穿行。这里是厨房，墙上黑色的熏痕还隐约可见，我曾在这里望着阿妈在一片蒸腾的热气里下厨的背影；这边原来是卧房，雕花的壁橱只剩一块褪色的红木，隐没在杂草中；我喜欢在这浮雕影壁前吃年糕，那时的我，穿着阿妈做的小唐装，红头绳束着两条小辫子，全家人没有不偏爱我的……

走到正门前，我停住了。

我费力地将轮椅转了一个方向，仰头注视着前方如今空无一物的天空。九十年前，就在那里，还悬挂着周府的牌匾；就在这里还是一派大户人家的繁荣景象。闭上眼睛，一家人其乐融融、说说笑笑的吵闹声仿佛就在耳畔……

“淑莲！快回来！”

母亲焦急地呼唤着，“今天的除妖练习还没结束呢！导师都要被你气走了！”

“我不想学！”

我只顾往门外跑，但还是被母亲追上了。

“你这死孩子！你可是周家唯一的继承人了，你不学谁来接手你爹的家业！”

“爹不是还做大生意呢嘛，干嘛非要除妖！”

“你？！”

母亲气得说不出话，长长的戒尺就要往我手上打。

我吓得紧紧闭上眼睛。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随之而来。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发现阿妈正挡在我面前。

“夫人，莲儿还小，小孩子不懂事贪玩儿嘛，您就别苛责她了！”

“阿梅！你总是护着她，这样下去她永远都学不好！”

我趁着她们说话的空，一溜烟钻到了宅子侧门里。

“哎！死丫头，快给我回来！”

我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是一个劲儿地跑，跑过偏廊，跑过仆人的房间，跑过一丛丛沾着露水的月季花，跑出了大宅的后门。

一片开阔的草地，豁然出现在眼前。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天边的晚霞一层橘红，一层绛紫，像是一块刚出了染缸的巨大麻布，晾在远处黑漆漆的树林的上方。

霞光映照下，一个黑漆漆的轮廓孑然而立。那是一口古井。

听阿妈说，那口井从明代就有了。它从来没有干涸过，直到现在，家里人还在用它汲水。我还从未靠近过那口井，现在却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古井旁边，踩上井基的青石，踮起脚尖，才勉强能看到里面。

黄昏时分，光线昏暗，即使我努力向下张望，也只能看到黑漆漆的一片。

没有光，没有声音，井的下面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在那之下，是最纯净的黑暗，最纯净的虚无，什么都没有，却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呼唤我，呼唤我去一探究竟……

“你在干什么？”

……

我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到了井边。一个小男孩就站在我身边。

“你在干什么？”

他又问了一遍，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好奇。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另一边的树林中又走出来两个女孩。其中一个女孩头上有一对兽耳，另一个有着漂亮的金发和金色的眼睛。

很显然，她们都不是人类。

“啊！姐姐你来了！”

男孩惊喜地叫起来，但马上又换成了一副厌恶的神色，“老妖婆怎么也来了？你这次怎么没迷路？”

“死小鬼，你少揭我短！你又忘了上次你是怎么被我吓哭的了？你是不是还想再来一遍？！”

她话音未落，另一个女孩突然挡在她面前，警惕地看着我。

“你是谁？明明是人类却能来这里，难道是除妖师？”

真是个警惕的孩子。不，也许不能叫她孩子，她或许比我年龄更大。

我笑了笑：“没错，我是除妖师。但是你看，我都快一百岁了，路都走不动，就算想重操旧业，也是力不从心了。”

“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她依然没有放下戒心。

“我只是回来看看，看看小时候生活的地方……”

“这么说，那栋房子原来是你住的地方？”

兽耳的女孩问道。

“是我曾经住过的地方。”

“那……那你知道这口井么？”

她向前走了一步，“井里为什么会有银币？”

“银币？”

我一惊，“什么样的银币？”

“就是这个……”她丛包里掏出一枚银闪闪的东西。那耀眼的银光，像是一下子冲进了我的心窝里。有一些东西，开始苏醒……

“你……把它拿来，给我看看……”我的声音不住地颤抖。要知道，自从步入老年，已经没什么可以让我激动的东西了。

她想把银币交给我，而另一个女孩拦住了她，给她使了个眼色。她犹豫了一下，然而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她绕过那个女孩，把银币放在了我的手心里。

冰凉的触感，顿时从手心传遍全身。随之涌上心头的，还有如月光下暗自流淌的泉水一般微凉的回忆……

“你想知道吗？”

我轻轻握住这枚银币，慢慢闭上了眼睛，“关于这口井的故事……”

……

“乾哥哥！”

阳光下，一个穿着灰衫的小姑娘踏着欢快的步子穿过草地，朝着一口古井跑去，两条小辫子像是两只快乐的小鸟，在她的脑后蹦跳。古井旁，一个长发的高大男子正站在那里，宽大的黑色长衫在风中飞舞。看到小姑娘跑过来，他的眼中闪出宠溺的光。

“阿莲，你又逃出来了！”

他微笑着嗔怪道，“家里人找不到你，会着急的！”

“什么嘛，连你都这么说！”

阿莲不满地撅起小嘴，“我今天可不是跑出来的！我功课都做完了，阿妈允许我出来玩儿了。她还给了我几个铜板呢，你看！”

她骄傲地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几枚硬币，双手高高地捧起来，展示给乾哥哥看，亮晶晶的眸子里闪烁着自信。

“你呀，就知道跟你阿妈撒娇！她可从来都抵抗不住你的小甜嘴！”

男人爽朗地笑起来，笑得令人心醉神迷。

“哥哥，你不是说，只要把硬币投进井里许愿，愿望就能实现吗？”

“对啊，阿莲想许什么愿望呢？”

“嘿嘿，不告诉你！”

女孩眯起小眼神秘兮兮地笑了。她从手中的铜板里拿出一枚，高高大举到井口上方，一松手，硬币便坠入井中。阿莲马上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大声地喊出来：

“我希望阿莲每天、每天都能和乾哥哥在一起！”

男人“噗嗤”一下笑了：“愿望说出来，可就不灵了！”

“啊？那可怎么办？”

阿莲眼中流路出无尽的失望，“我再投一枚？可是，可是……”

谁都看得出来，这小女孩是舍不得了。

“没关系。”

男人笑着摸摸阿莲的头顶，“阿莲这么可爱，神明一定会破例实现你的愿望的。”

“真的？”

“当然是真的。神明都喜欢听话的孩子。你啊，以后一定要听妈妈的话，好好学习除妖术，可别辜负了他们的期望！”

“可是……”女孩眼中希望的光芒又黯淡下去，“我不喜欢除妖……那些妖怪不一定都是坏的呀，为什么非要除掉它们呢？我不喜欢看着它们消失在眼前，太难受了……”

“所以阿莲才要好好学习啊。”

男人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有消失，“学会自己辨别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事，听从心的声音——这才是真正优秀的除妖师。”

“听从……心的声音？”

阿莲似乎没有听懂。

“你以后自然会懂的，现在只要记住我的话就好。”

“嗯，阿莲记住了！阿莲一定会听乾哥哥的话！”

“真是个好孩子……”

每天下午，草地上都会出现一大一小两个快乐的身影。男人有时会教阿莲一些除妖的技巧，阿莲也听得很认真。阿莲有时还会拿一枚硬币来，投入井中，许下一个又一个愿望……

“阿莲的愿望可真多！”

男人笑道，“这样神明大人可能会承受不了哦！”

“不会的，哥哥不是说过嘛，阿莲是个听话的孩子，神明会满足阿莲的愿望！”

爽朗的笑声，充溢天地之间……

然而这样快乐的日子，只持续了一年。

这天，当阿莲像往常一样兴冲冲地去找乾哥哥玩儿，却听到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哥哥！你病了！”

阿莲的心一下子揪到了嗓子眼，想要赶到哥哥的身边——

“别过来！”

阿莲吓得停在了原地。

“为、为什么……”

“阿莲，你听我说……”男人强撑起虚弱的身体，“我患了感冒会传染给你的。”

“可是……我今天还想许一个愿望呢！”

阿莲担心得几乎要哭出来了。

“那就以后再说吧。”

“要不……我去叫阿妈来，她可会照顾病人了！有她在哥哥一定会快点好起来！”

阿莲扭头就要往回跑。

“阿莲，回来！”

男人连忙叫住了她，“你忘了吗，你跟我发过誓的，绝对不会把我的事告诉别人！”

“但是……”

“好了，不用担心。”

男人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我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乾哥哥……”

“阿莲，你还记得吗？你第一次许愿时，我对你说过的话。”

“记得，哥哥说，要听从心的声音……为什么突然提起来这个？”

“你还记得就好……”男人像是突然失去了力量，坐在了地上，“你快走吧，走吧……”

“那……我回去了，哥哥，你一定要小心啊！”

“嗯……”

可是一天，两天，一个星期过去了，男人丝毫没有好转。阿莲担心极了，一天到晚望着窗外想心事。阿莲想不通，一直都那么健康、一直笑得那么爽朗的乾哥哥，怎么突然就病了呢？

这一天，阴云密布，马上就要下雨了。阿莲很担心，哥哥淋了雨，病情会不会加重？

不能这样下去了，她对自己说，这次一定要叫阿妈去看一看，这可是为了哥哥好！

她急急忙忙地下去叫阿妈：“阿妈，我的朋友病了，快去看看吧！”

“莲儿你别急，慢慢说！什么朋友？”

“就是……就是每天和我在井边玩儿的大哥哥！”

“什么？”

阿妈愣住了，“莲儿，你在说什么呀，你不是每天一个人在井那边玩么？”

阿莲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直直地站住了。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阿莲疯了一样冲出门外，冲进了滂沱的大雨中。

我要去问他，我要他亲口告诉我答案！

看到了，看到了，那个倒在雨中的影子！

阿莲拼命摇晃着哥哥肩膀：“哥哥！振作起来啊！”

“阿莲……咳咳，你来得正好……”他似乎已经撑不住了。雨水滑过他疲惫的脸庞，而在他的脸上，显现出几道奇异的花纹，闪烁着幽光。

“对不起，阿莲，我骗了你……我并不是人类。我是这里的守护神……咳咳……几百年，我一直在用自己的法力压制着井底的恶魔……而现在，我快坚持不住了，井底的妖怪就要出来了……”

“那……你怎么办？！”

“救我的方法只有一个……”他颤抖着伸开手掌，在那里，是一个用朱砂画成的法阵，“这个阵法，只有用人类的血才能激活……”

几乎没有一丝犹豫，阿莲举起小手，狠狠地在井基的青石上擦了一下。鲜血从擦破的手心源源不断地流出来……

一大一小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突然，一个黑影从井中冲天而起，撞碎的井轴碎片撒了他们一身。

阿莲吓呆了，愣愣地看着哥哥身后那如同黑色巨龙般的生物……

“阿莲，对不起，我又骗了你。”

哥哥的脸上，依然是那仿佛从不消失的微笑，“只有激活这个阵法，才能重新封印它。而代价就是——我的灵魂。”

女孩完全呆住了。

慢慢地，慢慢地，他变得透明。女孩感到那只紧握着她的大手，逐渐失去了温度，最后彻底消失了……

巨龙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伴随着耀眼的光芒，也消失了。

阴风疾飞，闪电怒吼，豆大的雨点冲洗着整个草原。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而阿莲，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在她的耳畔，只有一个声音在回响，那是哥哥在消失之前最后的赠言：

“阿莲，去吧，听从心的声音……”

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穿透层层的阴云，久久盘桓在草原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