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着一袋水果推开了病房的门。
即使窗户开着，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依然浓烈。陈天馨床边的小凳子上，坐着一个身穿黑色夹克的人影。他正趴在床边假寐，听到我进门的声音，便缓缓站了起来。 “老师好。”我点了点头，“是同学让我来看她的。”
“嗯。我记得你叫……” “陆千铃。”
我接口道。
“哦，谢谢你了。”他揉了揉太阳穴，轻轻叹了口气。
“她现在怎么样了？”他看向病床，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她……还没醒。”
病床上，躺在被子里的陈天馨紧闭着双眼，脸色简直和床单一样白。露出被子的右手上扎着输液针，透明细管里的液体以无法察觉的缓慢速度流淌着。 “那你在这里看着吧，我先出去一下。”
看着他推开房门的疲惫背影，我有点难受。 那天陈天馨昏倒后，马上被送到了校医室。校医说她的状况属于营养不良，只要输液就好了。可是没想到她一直到第二天都没醒，焦急的唱老师就把她送进了医院。今天是入院的第二天。从头到尾，陈老师都没有离开她半步…… 我把袋子放在床头柜上，在床边坐下。 “别装了，我知道你已经醒了。”
她缓缓睁开眼睛。那双眼睛依旧是血红色。 “你怎么看出来的？”
她把头转向我，问道。
“不想让我看出来的话，我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你就别偷偷睁眼。”我不耐烦地看着她，“还有，让她亲自来和我说话。”
“你说什么呢，我就是陈天馨呀。”
她一笑，“我们早就融为一体了。”
我不再理会她，左手直接握住了她藏在被子里的左手，右手悄悄伸向了装着水果的塑料袋。 “你干什么？”
她收起笑容，想把手抽出来，但是我加大了力度。
“陈天馨……我知道你在听。”我深吸一口气，“你只是害怕面对我，和你的父亲。”
“喂，你……”她的神色开始慌乱。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该面对的事情早晚要去面对。难道你想在病床上躺一辈子吗？那和死尸有什么区别！”
“别说了！”
她突然愤怒地坐起来，右手抠住了我的手指，输液管带着整个架子晃动起来。
“你还想让你的家人担忧下去吗？你为了那些不劳而获的成绩，真的愿意放弃自己的朋友吗？！”“闭嘴！”
她大吼一声，猛地抓住了我的肩膀，黑色的眸子溢满了泪水。 “你怎么会懂！你怎么能懂我的心情！他口口声声说希望我变得优秀，但是他其实根本不相信！他们都是！他们觉得我就是一个差生，我不努力根本就是理所应当！”
她低下头，放松了手上的力道，轻轻啜泣着。 “那些所谓的朋友……他们根本看不起我……在背后说我的闲话……就因为我学习不如他们……在这里，在学校里，在家里，学习不好就一无所有，连别人的尊重都得不到……” 我平静地看着她。 “难道你觉得，这样得来的荣誉让你感到骄傲吗？”
她的肩膀猛地颤抖了一下，停止了啜泣。 “你和妖怪签订契约不就是为了获得尊重吗？”
我继续问道，“你现在得到了。老师的尊重，同学的尊重。还有父亲的重视。现在你是否满足了？你感到快乐吗？”
“我……”她睁大了眼睛。 “别害怕，告诉我。”
我轻轻扶起她的肩膀，“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了。”
“我……不快乐……和我想像的不一样……”她再次低下头，“我和他们的距离，反而越来越远了……那天遇到宋玟，她甚至不敢和我打招呼……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了……” “是你自己拒绝了他们。你为了自己的愿望放弃了人际交往。”
“我知道……我知道。”
“这并不是真正的尊重，而是‘敬而远之’。就是你内心强烈的渴望引来了妖怪，那些都是依靠人性弱点生存的邪恶的东西。”
听到这里，她突然摇了摇头，张开嘴要说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别再执迷不悟了！”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那些妖怪总爱用花言巧语迷惑人心，等它完全占领你的身体的时候就来不及了！快解除契约！”
“那……怎么解除？”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我。
“只要你愿意！”我看着着她的眼睛，“只要你说‘解除契约’！”
“我……” 我紧紧盯着她的嘴唇。 “快说呀！你的朋友都在等你回来！”
“解除……” 一道白影忽然从她身侧蹿出！ 就是现在！ 我的右手猛地从塑料袋下面抽出一把写着咒文的水果刀，用力朝那道白光刺去！ 那一瞬间我看清了，那道白影是一只雪白的兔子。 这就是它的本体吗？怪不得陈天馨被附身的时候眼睛是红色的…… 但是我不会再让那种事情发生了！ “等一下——！”
刀尖停在了空中——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我的右手腕！ 我震惊地转头看着陈天馨，随即马上反应过来。 “放开我——要来不及了！”
“不！你等一下！”
她干脆整个挡在了那只兔子面前。
晚了。趁着这个间隙，兔子又钻进了她的身体里。 “你干什么！”我气急败坏地甩开她的手，“契约还没有完全解除，这下前功尽弃了！”
“陆千铃，你听我说。”
她认真地看着我，“我觉得晗并不是你说的那样！它和我签订契约这么长时间，一直在保护我不受其他妖怪袭击。而且它最了解我的心思，我甚至觉得它就像我的朋友一样……”
“别傻了！它怎么可能是朋友！它当然会保护你，因为它不会让别的妖怪抢占了自己的宿主，它是为了自己！你现在为什么会躺在医院里，难道不是它做的吗？！”“那你呢？”
我愣住了。 “你不也是妖怪吗？如果照你的说法，你也是……” 不，我和它们不同，我不会依靠人心里的黑暗生活…… 这是事实，但是辩解的话，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啊，糟糕。不好的记忆又出现了…… 是啊，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变成了这种人…… “请至少听我把话说完。”
说话的不是陈天馨，而是不知何时趴在她肩头的兔子——那个叫晗的妖怪。 我现在才有空仔细观察它。它的外形明显不同于那些蠢萌肥硕的家兔，而是更加精干的感觉，眼神甚至有些犀利。它的耳朵比一般兔子要长很多，一直拖到身后，耳沿有羽状的长毛。左眼之下，一道怪异的红色花纹一直延伸到左耳下方。 “这些后果都是我自己造成的，不是它的错！”
陈天馨握住我的手，“所以请不要……”
晗打断了她的话：“等我说完你再杀我也不迟。”“……嗯，好吧。”
我点了点头，依然没有放下手里的刀。
陈天馨茫然地扭头看着自己的右肩。看来她现在看不到妖怪，只能听到声音，因为晗在她的体外但契约还没有解除。她还想说话，但是晗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其实你没必要这么紧张，因为我和天馨的契约不完全是等价交换的性质，而是更类似于主仆契约。”主仆契约？！也就是说…… “从某种角度讲，她是我的主人，而我，按你们的话说，应该是她的……” “式神。”
我帮它补充道。
“没错，式神。所以和你想像的不太一样，我的行动都是由她指使的。式神不能违抗主人的命令。”听到这话，陈天馨忽然颤抖了一下，低下了头。 也就是说，她这些天的行动都是自觉自愿，甚至那天也是她让晗用她的身体和我说话的。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因为被控制而失去自主意识。她什么都清楚。 我深吸一口气：“但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应该知道，式神是没有自由的。”
“因为我迫切需要一个可以保护我的主人。”
我对这样的说法感到意外。我从没听说过妖怪会需要一个约束自己的主人。虽说以它现在的情况，陈天馨的确能为它提供保护，但是主仆契约会严重影响它力量的发挥，也就是说，它自身的力量会被契约削弱。这可是怎么看都得不偿失啊！ “不怕你笑话，其实我在躲一个人。”
它看出了我的疑惑，“一个很厉害的除妖师。我的住所在离这里很遥远的地方。我就是被他捉住带到这里来的。”
它闭上眼睛，好像陷入了痛苦的回忆：“除了我，还有很多别的妖怪也被抓到了这里。我想方设法逃了出来，但是那时候我的力量几乎消耗殆尽，随时可能死亡。”
“然后你就找到了陈天馨？”
“是的，我听到了她心中的渴望。我不仅能借此机会恢复自己的力量，还可以躲过那个人，因为除妖师很难对签订了契约的妖怪下手。”
“我知道。签订契约以后他很难找到你，就算找到了，也不会对别人的式神下手。毕竟有了主人的妖怪和那些杂碎就完全不同了，这一点除妖师都知道。”
我凑近了一点，“可是你这样做与其说是作了她的式神，不如说是在利用她。你以为她现在为什么会在医院里？”
它睁开眼睛，抬头看着我：“的确，如果我没有和她签订契约，或许她就不在这里了，关于这一点，我很抱歉。那么你觉得，假设我没有和她签订契约，现在还会一切如常吗？”
我无言以对。 这些天我满脑子都是怎么救她，却没想到这一点。陈天馨心里的嫉妒和渴望并不是晗造成的，而是她自己产生的。如果没有晗来点醒她，放任下去的话，很可能会有别的妖怪趁虚而入，到时候可就不是住院这么简单了…… “而且你放心，我在她的身体里恢复不会对她造成任何伤害。”
我不得不承认，它是对的。 我长舒了一口气，放下了刀子：“现在事情已经结束了，你可以离开她了……” “不要！”
陈天馨突然打断我，“我……不想让它走……”
话没说完，她就心虚地别过了头。 她竟然会产生感情，真让我感到意外。不过，或许晗不离开会更好一些…… 我深吸一口气，拍拍她的肩膀。 “我答应你。不会在让它离开了。”“真的？”
她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但是我有个条件。”“什么……条件？”
“和他好好谈一谈。”
我把脸扭向房门的方向，“他是你父亲。不管他的方式对不对，他爱你。有些事情，别人是无能为力的，只有你自己才能彻底解决。”
她咬着嘴唇再次低下了头。许久，她抬起头来，眼中满是坚定。 “好。”
我笑了。 “那我先走了。”
“等一下。”
我转身看着她。 “其实……根本没有同学让你来看我，对吧。”
我没有回答。 “你不用隐瞒，我知道自己现在的状况。没想到唯一一个来看我的竟然是你。不过，我不会再逃避了。谢谢你。”
“啧，好矫情！”
我马上作出一幅嫌弃的样子。
我们四目相对，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 “那我就拭目以待喽！对了，这个给你。”我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符咒递给她。这是那天若萱给我的那张，我身边不缺这个，拿着也没用，“防身用。以防万一。”
“嗯，谢啦！”
我走出病房。走廊的不远处，陈老师正靠在墙上抽烟。这两天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见我出来，他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 “她醒了。”
他露出惊喜的神色，冲到房门口，却突然停下了。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老师，她是个好孩子。我想她会原谅您的。”
他惊讶地看着我，又马上平静下来。 “谢谢你。”
我向他微微颔首，看着他走进了病房。 我转身打算离开，却发现晗不知何时出现在走廊中央的地上，抬头看着我。窗外的阳光斜射在它雪白的毛上，亮得刺眼。 “普通人是不该和这边的世界有联系的。事情结束以后，她关于我的记忆就会消失。”
我稍稍愣了一下。 “那你……” “我还会留在她身边。”
它坚定地昂起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保护她。”
我永远忘不了它那时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