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破旧的小屋。

闪着昏黄灯光的灯泡被一根细细的电线吊在屋顶，没有任何支撑，单薄无依。一张小床放在墙角，四处乱堆着的废纸让本就狭窄的空间显得更加逼仄。

房间的一方有一扇小窗，褪色的窗框中钉着的灰色塑料布上蒙着尘土，那大概是玻璃的代替品。窗前，一个小男孩坐在与他身材极不相称的巨大椅子上，伏在桌前写着什么。

完全陌生的场景。

我就站在这里静静地看着。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来到这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周围的一切都有些模糊，像是有烟雾缭绕，又像是灯光闪烁的缘故。我没有思考。也许这只是一场梦。

“嗡——”壶开的声音划破了宁静。小男孩跳下椅子，从我身旁跑过，好像完全没有看到我。

那一瞬间，我看到他的五官，竟有几分熟悉。

我随着他转身，发现身后有一个简易煤气，发出声音的正是上面的水壶。

看着他一个人费力地把对他来说太过巨大的水壶放在地上，我差点想帮他一把。他把壶里的水倒进两个大碗里，端上了不远处的木桌。桌旁已经有人在等他了。

那是一个只穿着背心的中年男人，喝了一口端上来的水，大口嚼着白面馒头。男孩坐在他对面，也拿起一个馒头啃起来。

白水干馒头，真是简陋的晚餐。

中年男人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沙哑：“宇昊，学得咋样？”

“唔。”

对面的男孩嚼着馒头闷闷地应了一声。

我却陷入了震惊中。怪不得刚才看他眼熟，这个男孩子就是小时候的郑宇昊！那么坐在他对面的，大概就是他爸爸……

“爸，妈呢？”

男孩问道。

中年男人抬头看了他一眼，仰头喝了一大口水：“你妈走了，不再回来了。”

男孩拿着碗的手一抖，但很快平静下来。

“妈怎么了？”

“不怨她，怨爸。”

男人叹了口气，“爸太穷，你妈这么多年跟我受苦了，她不想再苦下去了，就走了……”

男孩不再说话，而是迅速喝完了自己碗里的水，连馒头都没吃完，跳下凳子爬上那把极大的椅子，趴在桌上。不一会儿，就传来了细细的啜泣声……

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只有抽泣的声音依然萦绕耳畔。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发现自己站在一间陌生的教室里，四周是嬉闹的学生，但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忽然感觉刚才的场景有些熟悉。奇怪，我好像经历过类似的事情！

好像一个封闭的盒子突然被打开了，无数的记忆流水一般涌上了脑海。如此真实，却不可思议的回忆。

我回想起了夜晚公园里无助的自己。我回想起了那双红色的眼睛。甜甜的童音。

然后我进入了自己的记忆，就像现在一样。

“你愿意……和我签订契约吗？”

不知为何，我好像下意识地回避这段经历，因为……愧疚。

我决定过后再整理混乱的记忆，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眼前的事上。不过我现在可以确认的是，不知为何，自己现在身处郑宇昊的记忆里。

我很快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发现了郑宇昊。此时的他看起来已经上初中了。和那些大叫大闹、到处乱跑的男生不同，他只是一个人安静地看书。这确实是我所了解的郑宇昊。但我注意到，他一直微微皱着眉头，心思好像不在书本上。

这时，几个男孩子谈论着最近的电脑游戏，热情地向他走过去。

“喂，郑宇昊，玩过魔兽吗？”

郑宇昊紧张地看着他，摇了摇头。

那个男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不会吧？”

旁边的男生对他耳语了两句，很快笑着拉着他离开了。

郑宇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却全都明白了。以郑宇昊家里的条件，不可能买得起电脑，更别提玩游戏。所以他从小就与周围的男生们格格不入，不能和他们谈论同样的话题，不能和他们做同样的事。

而且小时候母亲的出走一定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心理阴影。他认为只有拼命的学习，才能有好的前途，才能撑起这个家，才能得到旁人的关注和尊重，甚至是，或许，怀有哪怕一丝希望，希望母亲能回来……

然而家庭和学校的双重压力让他把自己包裹得太紧，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学习如何与人相处。所以他没有知心的朋友，从来都是一个人。

不知为何，我心里涩涩的。

场景再次变换。这次，我看到了熟悉的景象——学校的花坛。

时间好像是晚上自习时间，教学楼里所有的灯都亮着，校园里没有一丝声响。

然而我很快注意到，花坛的旁边站着两个人影，正是郑宇昊，和漂亮的学生会副会长杨晓灿。

是宋玟说的那件事！话说回来，自从那次从公园回来，我还没有登陆过QQ，也没有看到那天宋玟发来的照片。

杨晓灿柔和的声音随着晚风飘入了我的耳朵。

“这么晚叫你出来，真不好意思。”

她手中拿着一个文件夹，“学生会的电脑坏了，好多资料丢失了，这是我们加班赶出来的资料，刚刚打印出来。这不是明天就要开年度总结大会了吗，时间紧迫，我看学生会的文编里你最靠谱了，能帮我写一份总结报告吗？”

郑宇昊的回答，我已经听不清了，只有杨晓灿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地回荡。

原来是这样！学生会布置紧急任务的情景偶然被宋玟看到，却成了天大的误会！

不过幸好我还没有对别人说过这件事，不知道宋玟有没有……

我很快发现自己身处的位置变成了郑宇昊的家，而且是阳光灿烂的白天。这已经不是他小学时候的家，这个家比那个稍微宽敞些，而且在楼房里，但陈设依然破旧，可见他们的生活稍有好转。

他的父亲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指间点着一支烟，却不抽。他面前的烟灰缸里积着许多烟蒂。不一会儿，一滴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

郑宇昊就站在旁边，一直低着头，好像做错了事一样。

“娃啊，爸就你这一个孩子，爸这辈子不图你有多大出息，也不图你将来能养活爸，就惦记着你千万不要在学校里学坏了，不然长大了就和你爸我一样，一辈子没出息啊……明天去跟陈老师认个错，以后别和那女孩子说话了……”

郑宇昊面无表情地抬起头，默默攥紧了双手。忽然，我看到一滴泪珠毫无预兆地从这个十六岁男孩的脸上滚落……

我仿佛被天雷劈中，呆立在原地，不能动弹。无数的线索从脑中划过，渐渐连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我爸爸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总不可能那天晚上他也看见了，也不可能是宋玟去告密。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看了我电脑里的照片！

那天晚上宋玟把照片发过来的时候我正巧和父亲对峙着，就没有扭头去看。我冲出门的时候，和宋玟聊天的界面还开着，父亲一定是看到了那张照片，说不定还有宋玟添油加醋的描述……

可以想像，父亲看到自己最得意的学生开始早恋会是怎样的心情。以他的性子，一定会找郑宇昊的家人谈话。而郑宇昊，一定会认为是我告诉了陈老师，因为他是我父亲！

天哪，我都干了些什么！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兴趣，毁了郑宇昊的自尊，差点毁了他的一生！

景物突然开始迅速扭曲，伴随着无数几乎穿透耳膜的吼声：

凭什么她有幸福的家庭，我却没有！

凭什么她那么受欢迎，我却一直是一个人！

凭什么她总是可以轻易得到我拼命努力都得不到的东西！

为什么她那么自私！她为什么要用别人的痛苦取悦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

“天馨！天馨，快醒醒！”

我猛地睁开双眼，却无法适应四周的黑暗，什么都看不到。我发现自己坐在宿舍的床上，大口喘着粗气，汗流浃背。

“你终于醒了！”

记忆中甜甜的童音在耳边响起。

我全都想起来了。表彰大会，医院病房，晗，还有出现在宿舍里的郑宇昊。

对了，郑宇昊呢？！

我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宿舍里的郑宇昊，惊讶地捂住了嘴——我看到他的身后，飞舞着无数黑色的巨蛇！

“这是妒蛇，因嫉妒而生的妖怪，你的同学恐怕是被附身了！”

晗趴在我的肩头说，“他的目标是你，必须想办法对付他！”

我第一次看到晗的本体，是一只白兔，耳朵出奇的长，耳朵边缘还有红色的羽毛。它的身体在黑暗中泛起淡淡的红色光芒。

突然，一把插着符纸的小刀从下面飞落在我的床上。我向下望去，发现陆千铃就在下面，半蹲着靠在对面的床头，好像受了伤。她头顶有一对白色的兽耳，像是猫耳。

“你怎么来……”

“别废话了！用那把刀刺他，必须一次成功，那是最后一张符咒了！”

“刺他？！”

“天馨，没有别的办法了，照她说的做！”

晗催促道，“我会附在你身上，把我的灵力借给你！”

一瞬间，晗消失了。紧接着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红光！

我看着郑宇昊，视野仿佛一下子清晰起来，每一条蛇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我、我下不了手……”

然而话音未落，一条蛇猛地象我袭来！

我下意识地身手去挡，却感觉身子不受控制地一歪，巨蛇的攻击落空了。是晗帮了我。

“白痴！想死吗！你觉得你挡得住它吗！”

陆千铃破口大骂，“我给你的符咒呢？”

“在……在这里！”

我拿起床上的背包，掏出了符咒。

“扔给我，快！”

我急忙把符咒扔了下去。巨蛇明白了我们的意图，几条同时向我们冲过来！

符咒轻飘飘地向下落，陆千铃突然跳起来抓住了它，食指指尖把符咒往面前一推，符咒竟立在了空中，瞬间形成了一层金色的防护罩！巨蛇竟无法穿过，撞击在防护层上。

“我只能坚持十几秒，你快点！”

来不及犹豫了。我自己造成的恶果，我必须解决，不能再让别人受伤！

我从上铺一跃而下，将手中的刀子狠狠刺了下去……

金色与红色交织的光芒在一瞬间爆发出来，刺得我睁不开眼。等到一切都安静下来，我才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转过身来，却看到了惊讶得合不上下巴的陆千铃。

郑宇昊身边的巨蛇全部消失了，整个人毫发无伤地站在原地，眼睛也恢复了神采，但是木呆呆的，好像还没有清醒过来。我看着他，委屈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

“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

我把他的身子扳过来，让他看着我，“你那么优秀，那么引人注目，你到底哪里不满意！你一直都拥有着我得不到的东西，你知道吗，你才是我羡慕的对象，我嫉妒的对象！你根本不了解我的孤独！你有的东西，你不知道珍惜；你没有的东西，你却没有努力地去争取，去为它奋斗、努力！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

泪水不受控制地溢满了眼眶。

“照片的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那是个意外。对不起，给你造成了这样的后果，对不起，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