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对陆千铃说谎。我的确第一时间识破了镜鬼的诡计，但并非完全没有动摇。

回忆起来，陆千铃似乎一直以来都跟在我身后，不知不觉就习惯了这么一个尾巴。比起猫来，她的性格更像狗，还是粘人的大金毛。最初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她非要死皮赖脸地在我眼前晃。我能感觉到，她主动凑过来并非是出于觉得我一个人可怜的同情心，也并非出于拯救问题儿童的救世主情节，而是单纯的喜欢和崇拜。正因为她的感情过于纯粹，才让我无可奈何。

但是现在呢？

我知道自己性格一直都不算好。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厌烦参加各种活动，抗拒和别人打交道。不得不和别人相处的情况下，也往往会产生各种矛盾，最后不欢而散。喜欢热闹的她，和别人打交道也总要顾及我的感受。虽然这并非我的本意，但被束缚在我身边的她，是否会觉得憋屈？

因为聪明，从小我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她一直在我身边难免会被周围的大人用来做比较，是否会感到哪怕一丝难过？

我一直把她保护得很好，不想让她接触妖怪世界和除妖师圈子里的事情，才导致她只会基本的防身法术和妖术。所以遇到像今天这样的事，她会手足无措。也正因为如此，她总为自己拖我的后腿或无法帮助别人而感到愧疚。我从不觉得她拖后腿，因为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她是否会怨恨我对她的管制和束缚，怨恨我的“过保护”让她不够强大？哪怕只有一点点。

镜鬼制造出的假象说陆千铃想要抛弃我，我自然不会相信。但那一瞬间无数思绪闪过脑海，确实让我手上的动作停顿住了。

或许是看出我的犹豫，镜鬼乘胜追击。电梯四面金属墙上映出的“我”，忽然开口说话了。

“干脆把她收做式神吧……呵呵……虽然她太弱了，但危急时刻还能当个盾牌……毕竟……对于除妖师来说，妖怪不是敌人，就是工具！”

血液忽然上涌，巨大的愤怒几乎将我冲昏。这次，我毫不犹豫高举短剑，向电梯中央陆千铃的假象狠狠刺去！

清脆的玻璃碎裂声在耳边炸响，我知道自己成功了。镜鬼在幻境中准确地说出了过去发生过的事，恐怕能够窥探我们的记忆，但挑拨离间的说辞却是胡说八道，可见它并不能读取我们在记忆中的感情。

它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成为除妖师！

最初遇到陆千铃的时候，我只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妖怪，并不知道除妖师的存在，直到某一天，我知道父亲就是一名除妖师。

和陆千铃成为亲密的朋友后，我们经常互相到对方家里住宿。小学三年级的一天放学后，陆千铃来我家里留宿，吃晚饭之前，那个常年不回家的男人突然回来了。

那时我对父亲的概念很模糊，只知道他在外地工作，忙到一年只能回家两三次。每年我过生日，他送我的礼物都贵重到完全不适合小学生，有时亲自给我，有时却是托人送来。但我对他的感情淡漠到几乎没有，在我认知里，他只是个会给我送礼物、会给我很多零花钱的陌生男人。

他为什么偏偏在那天回来了，我不知道，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听说了什么消息。虽然他提前联系过妈妈，妈妈也告诉我了，但那一顿饭我还是吃得很尴尬。陆千铃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尴尬的气氛，兴奋地对他问好。饭桌上，父亲问了她好多问题，包括我们怎么认识，怎么成为朋友，每天玩什么，陆千铃都高兴地一一回答，甚至说得停不下来。

这只是一个父亲出于对孩子的关心，对孩子的好朋友正常地询问，却莫名让我浑身不舒服。

吃完饭，陆千铃主动提出帮妈妈洗碗。等她去了厨房，父亲突然神神秘秘地开口了。

“那是你的妖仆吗？”

“什么妖仆？”

我下意识反问。

“就是……把妖怪当做驱使的仆人……”

父亲似乎在努力思索怎么和我解释。我虽然完全不清楚这个概念，但他的描述还是让我浑身不舒服。

意识到我什么都不知道，父亲压低声音，开始从妖怪的存在讲起。解释完除妖师和妖仆的概念，我的手不知不觉已经抠紧椅子的边缘。

“我看那个孩子就挺好的。”

他满脸笑意向着厨房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她似乎很喜欢你，这样的妖怪收为妖仆会对你非常忠诚。我可以教……”

后面的记忆混沌一片，我只知道自己发了很大的火。我歇斯底里地冲他怒吼，让他滚出去，用手头一切能用的东西砸向他，把他推出门外。陆千铃冲上来抱着我试图安抚我，妈妈震惊地看着我，泪流满面。她的眼泪总是让我莫名烦躁。

被我关在门外的父亲，眼中有震惊和失落，有无奈和失望。我听到他的脚步声慢吞吞地离开，直到消失不见。

从那以后，父亲的礼物依然每年按时送到我手里，但回家的次数更少了，也再也没有对我提起过除妖师的事情。后来听说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母亲歇斯底里，整日以泪洗面，更让我烦躁不已。小学毕业那年，他们终于离婚了。放过我，也放过了他们自己。

陆千铃当时问过我为什么突然暴走，但我一直冷着脸不说话，后来她也就不敢再问。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除妖师的存在，也是从那时起就对除妖师产生强烈的厌恶。我本以为再也不会和这群人有交集，更不用提成为除妖师。但我没想到，就在这件事发生的第二年，麻烦自己找上了门。

某日放学后回家的路上，我被一个陌生男人拦住。他脸上挂着温和有礼的微笑，说想和我谈谈。一看就很可疑，我当即拒绝了他，他却准确报出了我的个人信息，甚至包括陆千铃的信息。见我忽然警觉，他微笑着说只是和我在路边说说话，不会带我去别的地方。

他先是对我的灵力和头脑夸赞一番，又邀请我成为除妖师，加入他们的组织，还承诺会对我进行专业的培训，让我变得非常强大。当然，他还列出了很多诱人的好处，告诉我强大的除妖师不仅能功成名就，还能赚得盆满钵满。

我从来都不是贪财贪地位的人，他提出的诱惑对我来说一文不值，我只希望自己和陆千铃能够平平安安。更何况我十分厌恶除妖师，当时就坚决拒绝了他的要求。他也很聪明，谈话中并没有透露一丝他和他所在的组织的信息。

那天他很失望地离开了。我原以为他会就此死心，没想到第二天，陆千铃没有来上学，我却从抽屉里找到一封信。信中说，陆千铃在他们手里，如果不想让陆千铃出事，就必须加入他们的组织。

我如遭五雷轰顶。信中说，我必须今天之内一个人前往城郊一座废弃的房屋，跟他们走，他们才会放走陆千铃。

我疯了一样赶往那座房屋，大脑混乱到无法思考。那些人到底实力如何我不知道，但无论如何都是我们两个小女孩无法抗衡的对手。既然他们在知道我们信息的情况下还选择绑架，想必就算报警他们也不怕。

我不敢报警，更不敢告诉陆千铃的父亲。万一他们选择撕票，我会恨自己一辈子。

最好的办法，就是用我去换她。答应他们的条件，和他们走，让陆千铃继续无忧无虑地生活。只需要牺牲我一个人的未来，不会让任何人伤心，不会让任何人受伤。又不会死，只是成为除妖师而已，最坏的情况能坏到哪去呢？

先保证陆千铃的安全，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日后等我变得强大，再慢慢策划复仇。

到达那座废弃房屋的时候，我已经跑得肺部生疼。一群人已经等在那里，每个人都带着面具，连性别都无法分辨。我一眼就看到在他们中间，陆千铃被绳子绑在墙上，浑身都是细小的伤口，低垂着头。她听到声音，抬头虚弱地看着我，竟然笑了，然后对我摇摇头，眼中是深深的绝望。

我目眦欲裂。

磅礴的灵力不受控制地喷涌而出，中间那个那天拦住我的男人反而露出赞赏和欣喜。他说，他果然没有看走眼，我是个相当有潜力的胚子，只是缺乏培养，坐拥强大的灵力，却不会使用。他说得没错，我根本不会什么法术，灵力再强也什么都做不了。

那一刻，我宁愿自己没有继承强大的力量。如果我只是个看不到妖怪的普通人，也没有什么灵力，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更不会让陆千铃也被牵扯其中。

我深知自己的弱小，所以即使再愤怒，也必须强行压下。我答应了他们的条件，但要求必须看着他们把陆千铃放走。

领头的男人笑着同意了。他解下陆千铃身上的绳索，但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软软地躺在地上。我冲上去抱住她，但另一个面具人从我怀里把她抢走了。与此同时，其他面具人从我背后冲上来，将我死死扭住。

那一刻我才知道，从一开始他们就不打算遵守约定。约定，只在力量均等的双方之间才能成立。

而弱者没有资格谈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