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代,其间经历过不少动荡,到他这一代,满以为会安安稳稳做老死生意,却不想楚行又在南直骤然崛起。刘家世代行盐,把控着场商行商两头,这才被之前的明廷定为总商。家族和产业根基都在扬州,不得不对霸占扬州府的新贵楚行低头。当楚行决意变革盐政时,他也是惊怒难抑,这可是在动他刘家的根基。但他很清楚一件事,楚行是头山中虎,而他们这些商人,不过是狐狼之辈,怎么也无力跟楚行抗衡。既然楚行一直讲大乾乃是救民救众之国,行事也总是刻意维护规则,刘世梅跟盐商们乍起胆子,还在勉力跟楚行磨嘴皮子。可磨着磨着,有些盐商就忘了自己的位置,还真以为自己有跟楚行叫板的本钱了?刘世梅不会忘记,楚行刚刚进入扬州府时,是如何收拾那些权贵商人,看上去和风细雨,外界人都没什么感觉,可他却清楚,一百多颗人头,包括逃出扬州府的,一颗没少。由此可以看出,楚行做事讲规矩,但前提是对方得跟他一样守规矩,若是过了界,他绝不会忌惮下狠手。刘世梅就时刻提醒自己,要跟楚行在外部商人这个套子里斗,而且要始终斗而不破。他其实很讨厌外部商人这个称呼,但是与那些追随大乾脚步的商人一般,做生意真的很让人觉得不舒服。现在斗了一个多月,扬州盐商也被逼到了绝路上,不得不咬牙亮出了他们的底线,认下楚行给外部商人摊派的巨额会费。可刘世梅却很忧虑,从楚行放出的风声来看,大乾新朝的盐政,必须是另一番面目。他仔细研究过,看透了楚行的用心,那就是把盐业作成利薄之业,好让他们盐商把银子从盐业上抽出来,投到扬州正兴起的“新业”上,什么钢铁、机械、玻璃、水泥和丝麻等等,无所不包。平心而论,刘世梅也不是没想过试水这些新业,但盐业是本业,怎么也不能丢。如果新业闪了腰,盐业又撑不起来,他刘家就要自他手上败落。问题是,大王还没出什么牌,盐商就被逼得亮了底牌,这形势真是不妙。“父亲,可是在忧虑盐政一事?”
正沉思时,有人在旁低唤,是他的儿子刘文熙,一直照看着部分家族生意,是自己未来的继承人。“你对大王这盐政有什么看法?”
自己这儿子很是聪颖,历练也足,刘世梅想听听他的意见。“儿子回扬州,也是来劝父亲的,赶紧去求大王,让自己试行新政!”
刘文熙的话让刘世梅两眼圆瞪,不仅要认可这新政,自己还要抢着试行?楚行的新方案很简单,盐与它业同等而视,再无纲引之设,一县之内,民自产,商自贩,价格随行就市。但若要跨县,因为其他县有一定自筹财政之权,就有可能受他县的稽核征税。所以只有在工商署注册,入了外部商人的盐业公司,才能免此税款,通行全境,这是针对运商。而从灶户那收盐的场商,若是不组公司,不仅不受外部商人庇护,运商也能随便从他碗里抢生意。先不提废除纲引是取消了盐商的世袭特权,就说这“公司”,需要十人共资,等于把家业拱手分摊,盐商们自然是难以接受。其他条款,诸如盐业公司需要缴纳若干底金,用作盐价补贴的预赔,盐商们都只当是另设名目的报效。此外新政的盐税还分了场税、运税和市税,从表面上看,比明廷时期的课派沉重许多。当然,算这帐的时候,他们都刻意忽略了盐引和孝敬。“父亲,对怠业之人来说,这新政有如猛虎,可对勤业之人,这新政却是坐大的绝好机会!”
刘文熙两眼发亮,他年轻气盛,自然是往着好的一面看。他的观点很明确,旧日全是靠关系,不是靠本事,而他们刘家,从灶户起家,一步步走到现在,全是靠本事。楚行这新政,不仅削去了官府暗处的盘剥,还放开了全境的市场,不再如之前那般,有谁谁经营某区的限制,有能耐的,他日就算不能独掌扬州盐业,分到几分之一的盘子,也是很有希望的。“这我知道,可家业以稳为重,怎能如此冒险?”
刘世梅做了几十年生意,自然是求稳。“跟着这大乾新朝,难道不是冒险?既然已经赌了,还畏首畏尾做甚?”
刘文熙鼓励父亲,接着压低了声音。“儿子跟扬州票行的陈执事很熟,他有朋友在户部,说起盐政时,就透过风,大王是希望盐业这一摊子,未来就由几家场商起家的大商号担起来,说什么,这是抓大放小之策。”
刘世梅微微抽了口凉气,果然如他所料,是要将他们盐商丢进蛊里,抓大放小……骨子里还是明廷的管制之策,却是建立在他们盐商自己争斗的基础上,相比之下,直接握有灶户的场商自然要占不少便宜。“我是觉着,大王与这工商的期望,就如他立的大乾新国一般,不进则退!”
刘文熙沉声说着,再爆出让刘世梅骤然一震的消息。“儿子来扬州前,曾遇到过河南盐商文家的大公子,他就在说,大乾大军逼压,河南人心惶惶,盐价都在上涨,若是我们在新政下站稳脚跟,盐价本钱可要比北面朝廷治下的盐便宜许多,那时向北贩卖……”刘世梅一拍大腿,他怎么忘了这茬?若是照着以前的老局面,他们扬州盐商很难染指外省之地,新政之下,没了地域限制,能在大乾全境卖,就能往明廷治下卖!虽然没办法直接卖,可跟河南文家那样的本地盐商合作,一样赚钱。“但是这什么公司……”可最终他还是过不了这条心理上的坎,公司要求十人合资,没说不能按家人来分,但涉及到家人也是桩麻烦事。此刻楚行正在大王府里琢磨,自己调整后的新政,能不能引得有进取心的盐商动心。整个新政有不少不方便透露的根底。一就是抓大放小,推动盐商进行资本组合,形成事实上的市场垄断,而不是之前整个群体的权力垄断。现在是大明崇祯年,不是2023年,技术手段还很落后,不可能管控得那么精细,所以楚行还需要垄断。但必须是市场垄断,才能运用市场手段调控管制,让这个行业渐渐利薄,最终只剩下几家大型盐业生产商和批发商。市场垄断不隔绝竞争者,这也逼迫生产者、经营者和分销商们必须保持一定的竞争心态。第二点就很腹黑了,这也是对付明廷的一招手段,只要扶持起来几家盐业巨头,靠着低得多的盐价……哼哼,算是未来经济之策的试水吧。但盐商大多终究目光短浅,权商勾结的基因太重,楚行担心,没多少人能领悟得通透,领悟通透了,却没多少人下此决心。可这两点绝大好处,他不方便事先说透,否则对方没被说服,还当是楚行二桃杀三士之计,所以只能让户部的人四处放风。可楚行终究想不到,真正的问题,卡在了他推而广之的“公司”这东西上面。楚行必须要管治资本,所以他要让商人以后世公司的方式组织资本,否则难以追责、监察,同时降低征税成本,但却不曾想,他不是经济学家,更不是经济历史学家,并不清楚,这事的影响,比盐政更深。“这是毁千百年来的商人道统啊……”沈雨霖从老家回来了,作为楚行颇为重视的沈家人才,他带来了沈家老爷子对“公司”一事的评价。“商人也有道统?”
楚行皱眉,这笑话很冷。“怎么没有?敬天畏祖,行善积德,和气生财,传家兴业……”沈雨霖张口就来,见楚行嘴角都快斜到耳根边了,赶紧补充一句:“其实就是后面四个字。”
楚行之所以要听听沈雀的意见,就因为两点,第一,这老头子是典型的商人,既有胆子贼大的时候,比如很早就在楚行身上压注。也有骑墙甩尾的时候,比如今年局势不稳的时候,他就默许了家族男丁与朝廷勾结。第二,沈雀仗着自己有几分从龙之功,而且在域外打下了些许疆土,且不怎么回国,基本上靠代理人发生,对变乱中的扬州没太大感觉,说话少有顾忌。不像其他大商人,现在跟楚行说话也得过过脑子。“家父说,这盐政变革,其他手腕都只对着盐商,他还没什么话说,可要是这‘公司’推而广之,这就是在撬商人的根基,他都得好好想想,是不是要散了产业,当个田舍翁。”
沈雨霖脸色郁郁,想必也是遭了自家老爷子的数落。“细细说来,这公司,怎么就跟传家兴业抵触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