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放暑假,陈萍就带着云朵回了娘家。云昊天拎起锄头,走到院子里的菜地里。长时间没下雨,田垄间有些干涸。他把瓜果、蔬菜逐一浇了浇水,简单吃过午饭,照旧泡起了茶,看起书来。远处的知了和蛐蛐,发出阵阵叫声,炎炎夏日,气氛弥漫。云昊天的手机突然响起。欧阳青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我在嘉兴,看你方不方便。”
云昊天笑着说:“方便,你来,我过来接你。”
欧阳青说:“我知道地方,你在家等我。”
欧阳青走进小院,见他还在低头看书,佯装生气地说:“来了客人,都不出来迎接?”
云昊天笑着说:“不迎接,你不也进来了吗?”
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问:“这么有闲情逸致,每天这么待着不无聊吗?怎么没见云朵和萍姐?”
云昊天答:“她们回镇上了。”
欧阳青说:“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会来嘉兴?”
云昊天笑笑说:“你来自然有你来的道理,又何必多此一问?”
欧阳青白了他一眼,说:“你就不能假惺惺地表示一下关心?”
云昊天一笑:“既是客套,就是废话,还是免了。”
就在他们说话间,天气突然起了变化。顿时乌云密布,天色暗了起来。云昊天叫了一声:“不好,要下雨。”
两人急忙往屋里疾走,还没等他们进屋,雨水就倾盆而至。欧阳青突然叫起来:“你的书还在外面!”
话音未落,只见她一个箭步冲了出去。等她返回的时候,已全身湿透,像个落汤鸡似的样子,头发、衣角还在滴水,怀里紧紧抱着那本书。云昊天说:“赶紧擦擦,我去给你找一件陈萍的衣服换上。”
他拿了几件陈萍的衣服,递给欧阳青:“你自己看看,我不知道你能穿哪件。”
欧阳青“嗯”了一声,抱起衣服去了楼上。她换好衣服出来,云昊天转晴一看:她穿的是一件丝质睡衣。她略带凌乱的发丝,散落在胸前背后,神态自若,步履轻盈,宛如仙子出浴一般。她的美,已经无法用更恰当的词语来描绘。欧阳青脸一红,说:“你拿的衣服,只有这件能穿。”
云昊天回过神,说:“把湿衣服晾起来吧,干得快一点。”
他重新泡了一杯茶,拿给欧阳青:“你今天怎么会到嘉兴来?”
欧阳青笑着反问道:“你不是说不关心嘛,怎么又想起来问?”
云昊天说:“有时,不关心的关心,才是真正的关心。”
她故作镇定地说:“我来帮我朋友的小孩,联系一家这边的学校。现在入学季,他们户口不在这里,有点麻烦,不过事已办妥。”
云昊天打趣地说:“对孩子来说,读书确实是件大事。没钱、没权、没背景,能认识几个像你这样的朋友,也是好事。”
欧阳青笑笑说:“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我就这点本事,做记者的多认识一些人而已。”
云昊天笑了笑:“喝茶。”
欧阳青问:“你的饭店怎么样?”
云昊天说:“基本不用我操心,有赵大海照应着,一切正常。”
欧阳青笑着说:“饭店的饭菜还不错,很有特色,味道也极好。”
云昊天说:“还可以。”
欧阳青端起茶盏,看了一眼刚刚被她抢救回的那本书,一部线装本的《资治通鉴》,安然无恙地放在茶几上。她问:“你怎么那么喜欢这本书?读不腻吗?”
云昊天笑道:“天地万物的本质是规律,人性的本质是欲望。我读的不是历史,是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是人性的灵魂归宿。见危于无形,见祸于未生。”
欧阳青说:“天地万物各有运动法则,自是有律可循。见危于无形,见祸于未生,是已知自然规律的本末倒置。至于人性的灵魂归宿,还没太理解。”
云昊天道:“天地万物的运动规律是:无、有、无;历史的规律是:起、兴、衰;生命的规律是:生、长、死;一如既往,反复轮回。无论是朝代更迭,建安取缔,皆因人性而起。或兴或衰,或长或短,都逃不过生死灭亡。”
他淡淡地说:“人性是什么,是本能,是本该如此。就如同饿了想吃饭,渴了要喝水。见利起心,见色动念,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因果。人类作为食物链的顶端,除了求生和各种复杂的欲望本能,尚有对未来未知的敬畏和恐惧,以及死前的灵魂归属感。生前无善恶,死后化成空。正如佛家《心经》所云: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人无论是以何种形态存活于世,或王侯将相;或商贾名家;或寻常百姓;一生都在给自己找一个活着的理由。这个理由,就是灵魂归宿。世间的一切,都因相对而存在,相生相克、共生共存。人活着,就是不断地经历和觉悟,只要是人,就出离不了人性,就需要找一个灵魂归宿。出离了人性,即是:无我无他、无相无名、无法无天。”
欧阳青听得懵懵懂懂。她说:“虽然有些话不能完全理解,但也能体略一二。纵观历史朝代简史:三皇五帝,春秋战国,一秦两汉;隋唐五代,宋元明清。中华几千年历史文明,帝王将相高呼万岁,禁锢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思想和认知,人的天性被捆绑,思想被封住,意气被抹杀。就如同当下的教育体制,客观的合理和现实的制度,永远存在着冲突和矛盾。说到底,还是人性和观念的对立。”
云昊天道:“矛盾同一,对立统一,这个世界才能正常运转。封建、封闭的统治思想,在中华大地延续几千年,皇权文化对中国人民影响深远。发展是需要进程的,改变是需要时间的,思想和观念的认知,是需要觉悟的,并非纯粹的教育可以改变。人的一生,无论经历什么,人性是随之一世的。大千世界,存在即合理,无需心怀执念。只要能觉得一生无憾,就是最终的归宿。”
他见欧阳青沉默不语,觉得话题有点沉闷。随即笑着说道:“天下之大,非我等凡夫俗子,所能看破出离的,还是该做什么作什么,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能有自己的一席空间,了了此生,岂不快哉。”
欧阳青笑笑:“我哪有你这么超脱,每天喝着茶看着书,感悟着天地人生。你说的没错,人生就是经历,不断地感悟和成长。至死,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灵魂归宿,倒也不枉此生。”
云昊天哈哈一笑:“我无非是庸人自扰,杞人忧天罢了,说超脱还做不到,能够平平淡淡地就挺好。”
他转移话题问道:“最近工作怎么样?家里人都好吗?”
欧阳青说:“工作就那样,找新闻线索,求证编辑报道,就是要经常出差,加班加点,不过这些年都习惯了。”
她接着说:“家里都好,父母就我一个女儿,他们退休前,都在学校做老师。我的父亲在前几年得了风湿,腿脚有些不太方便,只能靠轮椅行走。不过还好,他们都有退休金,生活不用愁。近几年,市政府在我们周边开展打造美丽乡村工程,给地方拨了款,翻盖了新房。他们基本不用我照顾,有闲暇我就会回去看他们。”
云昊天点点头:“嗯。你独自一个人工作生活,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没想到,他还能说出这些话,她心里生出一丝温暖和感动。欧阳青见外面的雨没有那么大了,天色渐渐露了白。她看了时间,捋了捋耳际的长发,说:“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云昊天本想说留下来吃饭,可转念一想,有些不太合适。欧阳青察觉到了他的不自然。她笑着说:“回去有工作。”
她去换了衣服,云昊天把她送到车站直接返回,自是一夜无话。次日清晨。欧阳青打来电话,只听她有气无力地说:“我……我好像动不了啦。”
云昊天紧张地问:“怎么了?”
只听她断断续续地说:“我……我现在头好痛,浑身乏力,想要起来,可是……可是动不了。”
云昊天意识到,她一定是生病了。他安慰道:“你先待着别动,我现在过来。你把你的症状再重复一遍,我带点药过来。”
一路高速行驶,他来到欧阳青所住的小区。欧阳青一脸憔悴地躺在床上,头发凌乱、脸色泛白,嘴唇干裂。室内温度有些闷热,她却裹着毛毯,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她听到敲门声,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声:“谁?”
云昊天门外应道:“是我,云昊天。”
她挣扎着,翻身下床。见到云昊天,泪水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突然晕倒在他的怀里。欧阳青缓缓地睁开双眼,深情地望着云昊天,想要说话,却被他挡了回去。云昊天说:“先别说话,把药吃了。”
他去厨房烧了开水,把退烧药、感冒药仔细看过说明之后,扶起她喂了下去。云昊天说:“药效应该很快发挥作用,你先躺下休息一会儿。”
他走到窗前,把窗帘拉开,打开窗户,房间里顿时多了一丝清凉。欧阳青轻轻地对他说:“你别忙了,先坐一会儿。”
云昊天拉了张凳子坐到床边,摸了摸她的额头。他说:“想必你是昨天淋雨所致,说起来还是我的罪过。”
欧阳青说:“是我身体素质太差了,可能和最近熬夜写小说有关。”
云昊天说:“搞创作不能太着急,慢工出细活。主题、情节、文笔都非常重要。你本身是记者出身,生活中不乏素材,阅历也是资本。”
欧阳青惭愧地说:“当时是一时兴起,可写着写着,自己竟爱上了这本小说。情感表达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现实生活的无奈与悲凉。”
云昊天感慨地说:“没错,现实生活不能靠想象。人生来就是受苦,没有这苦定有那苦。人活着,多数都不是自己的,要想活得洒脱就要离世脱俗,就要忍受非一般的孤独、寂寞直到终老。只要活得心安,便能死得从容。”
他看着情绪有些低落的欧阳青,似乎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说:“是不是太消极了?”
欧阳青说:“没有,你说的都对,现实的残酷也是不争的事实,只是很少有人敢直言面对,真正能理解生命的意义。”
云昊天看了看时间,问:“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欧阳青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我不饿,现在什么也不想吃。”
云昊天说:“你现在身体太虚弱,先喝点水躺着休息,等我。”
他轻轻带上门转身下楼,在附近的一家早餐店,打包了一碗粥。他把粥端到欧阳青面前,说:“粥是流食,容易吸收,这里面有瘦肉,可以补充点蛋白质。”
她瞬间被感动得热泪盈眶。除了自己的父母,如此细心的照顾过自己以外,还没有任何人对她如此无微不至。云昊天说:“吃吧,吃完再躺着。”
欧阳青坐起身,把粥接过来说:“给我吧,我自己来。”
然后关切地望着云昊天。他笑笑说:“吃你的,我刚刚吃过了。”
他环视起她的房间。卧室的房间并不大,却处处透露着一个职业女性的品位与情调。简单、别致、清雅,是唯一可以形容的字眼。在靠近窗户的一张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一些书籍、杂志。他轻轻拿起一张纸,上面写了一首小诗,名曰:《我不懂你,也好》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你有你的秘密;我有我的不为人知;你若安好,我心自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不是每一个角落,都愿意示人;不是每一段经历,都能引起共鸣。每个人都渴望拥抱,渴望倾听与诉说。一条水里的游鱼,爱上了天上的飞鸟,即便爱了,也是徒劳。你有你的世界,我有我的精彩。每个人都是一个人来,注定一个人走。此生若有停留,便是永恒的过往。即便死去,你我都各自带走,只属于自己的记忆。有些孤独,只能独自承受。我不懂你,也好。他可以想象,她在写这首诗的心态与情感,看似是感情的抒发与感叹,却透着人生哲学。他拿着那张纸,眼睛却看向窗外。外面不知何时,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水轻轻敲打着窗外的挡雨板,发出“沙沙”的声响,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宁静。云昊天正静静地望着窗外。突然,他感觉到有一双手臂,有力地环抱在他的腰间,他的身躯猛地一震,连忙抓住了这双白皙的如莲藕般的手臂,却感觉到这双手越来越用力。欧阳青抱着云昊天,把脸贴到他的后背上,呼吸急促起来。云昊天明显地感觉到,她快速地心跳。欧阳青带着哭腔,喘着粗气,激动地说:“不要推开我,让我抱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云昊天情急道:“小青,别这样,这不合适。”
欧阳青说:“我知道,可是,我就是喜欢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在这个房间里,只有急促的呼吸声、怦怦的心跳声,伴着窗外紧凑的雨声。过了好一会儿。云昊天轻轻推开她,转过身说:“你要冷静,我该走了。”
她看着他尴尬的神情,意识到了自己冲动,说:“我……”她深情地望着云昊天的眼睛,动情地说:“想爱一个人,就那么难吗?你知道吗?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了你,我知道你有老婆孩子,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云昊天双手轻柔地,握着她瘦弱的肩膀,看着她娇羞的面容。他严肃地对欧阳青说:“傻丫头,你知道我们之间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就像你诗里写的一样‘你有你的世界,我有我的精彩’,你不该把你的感情,寄托在一份不可能实现的虚幻里,这是生活,不是小说。上床休息去吧,我该走了。”
欧阳青委屈的泪如泉涌,看着他离去,看着他消失在朦胧的风雨里。她奔向床边,趴在床上,用毛毯盖住自己的头,忍不住失声痛哭。也许只有痛哭,才能缓解释放,她压抑在心底又无法表达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