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远次日一早,来到扬帆公司见到俞海洋。两人主宾落座。刘明远问:“海洋,我这次来主要是和你讨论确定,关于未来公司的业务模式和发展方向,我们畅所欲言。”
俞海洋说:“刘总有什么话尽管说。”
刘明远道:“以公司现在的规模和用户需求,只是停留在产品和服务上,能挖掘的空间有限。目前的中国是个快速发展的时期,人们对于汽车的依赖日趋紧迫。各大城市的限行限牌政策,对燃油车的销售是个不小的冲击,国内已经开始有企业批量生产新能源汽车,以代替燃油汽车。一是成本需求,二是环保需求。我想用不了几年,势必会在全球形成一片大好的市场和机遇。”
俞海洋说:“我最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前不久还有汽车生产厂家,对我们现有的智能系统平台寻求合作。”
刘明远道:“仅仅是平台合作意义不大,既然有人已经开始大力制造新能源车,我们倒不如,去收购一家汽车生产厂家,把智能系统平台和自主品牌车辆相结合,充分发挥自身优势,在新能源汽车智能制造行业,占有一席之地。”
俞海洋道:“好啊,我正有此意。”
刘明远说:“那好,大体方向就这么定。你就辛苦辛苦,盘点国内可以入股合作或者可以直接收购的汽车生产厂家,具体的细节我们再进一步沟通和完善。”
俞海洋欣喜道:“好,此事就交给我来办。”
他没想到,这么快就和刘明远达成共识。两人就这件事和最近发生的事做了交流,关于雷军自杀,白凤娇被捕,马如良和刘广义等等。两个小时后,刘明远准备起身告辞。欧阳青给俞海洋打来电话,她问:“明远大哥是不是在你公司?”
他回答:“是,刘总刚准备离开。”
她让刘明远接电话:“明远大哥,我想见你一面,你看可以吗?”
刘明远不明就里,问:“我们昨天不是刚见过吗?”
她说:“我想请你帮忙。”
刘明远只好说:“好,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他留了欧阳青的手机号码,按她发来的地址开车过去。欧阳青一身休闲打扮,身穿一件黑色风衣,背上挎了一个背包。刘明远一见她就问:“怎么好像是要出远门儿啊?”
她说:“明远大哥,昨天昊天在,有些话不方便讲。我知道你要回山东,我想和你一起去。”
刘明远问:“你是去出差?”
她说:“不是,我想去一趟你们老家。你知道我对昊天的感情,我不想过多地解释。这次跟你回去,就当是了却一桩心愿。”
刘明远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把欧阳青请上了车,直接往高速方向驶去。欧阳青说:“明远大哥,其实这次你不来,我也准备自己去。我想知道昊天的过去,他的经历,他的童年,他的一切。”
刘明远叹了口气说:“我能看得出你对昊天的感情,可这种事是无法强求的。至于昊天的过去和经历,我可以告诉你。”
他说:“昊天和我一起长大,他的事我最清楚不过。往事不堪回首!昊天从小就是个苦命的人。他学习好,成绩好,从小就好学,脑子聪明,无论是在学校,还是我们这群人堆儿里总是出类拔萃。他有勇有谋,有责任有担当,总是自己吃亏,为别人考虑。他比我大一岁,小时候和人打架,都是他冲出来帮我挡。还记得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一群小孩追着我们打,昊天一个人挥舞着棍棒把他们打退。”
他感慨道:“命运呐,总是这么捉弄人。刚开始上学的时候,因为家里穷,别人家的孩子都报名去了学校,他却被家里人锁在小黑屋里,不让他去上学。后来几经周折,在很多人的劝说下,家里才同意他上学。”
欧阳青心酸地问:“那他爸妈呢?为什么不同意他上学?”
刘明远语重心长地说:“你肯定想象不到,那时候的农村都是大家族,大家长说了算,昊天的父母在家里根本没有话语权。”
他接着说:“昊天的弟弟昊明刚出生的那年,他的母亲得了产后抑郁症。那时候昊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满村子去找他妈妈,村里的小伙伴天天对他喊,说他妈妈是个疯子,经常受人欺辱。他曾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独来独往,人也变得不爱说话。”
欧阳青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完全无法想象云昊天在那时的情形。刘明远接着道:“一年多以后,他妈妈的病总算是好了,一切都慢慢恢复了往日的情形。可是家里穷啊,他穿的衣服都是大人穿完改的,他的鞋子几乎全有破洞,就连一双球鞋都买不起。吃不起白面馒头,大冬天的早上去上学,他都是拿着窝头就着咸菜,一路走到学校,手上满满都是冻疮。”
他说:“再后来,我们都考上了乡里的中学。但昊天交不起学费,别的同学都是新课本、新作业本,他用的都是借来的旧书本。他有很多次都想主动退学,老师看他品学兼优,于心不忍,就帮他交学费。他比所有的同学都努力,总是天不亮就到学校。他很有才华,诗文字画无一不通,常常被老师当做同学们学习的榜样。”
欧阳青双眼闪烁着泪光,问:“那后来呢?”
刘明远说:“他初中读了三年,到了中考时,他突然退学,从此再也没有去过学校。”
欧阳青问:“为什么?”
他说:“因为家里穷,不管是读高中还是其他学校,都需要一笔不小的费用。那时昊明在读小学,两个人一起读书,对于当时的家庭条件来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欧阳青说:“所以,他就把机会留给了弟弟。”
刘明远点点头,接着说:“辍学以后,他就开始四处闯荡。那年他才十六岁,一个人东跑西跑,各种杂七杂八的工作都做过,做的都是最辛苦赚钱最少的,还要受尽各种嘲讽和欺辱。”
他把车开到服务区,给车加了油,上车后接着说:“二十岁那年,他母亲和父亲相继离世,丢下他和只有十五岁的弟弟。他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照顾昊明上学,打理家里的几亩耕地和果园。两年后,昊明考上了县里的高中。那时,只靠这些收入,对于要读书的弟弟来说,还是杯水车薪。他一怒之下砍掉果树,锁上家门,身上揣了五百块钱,只身来到杭州。”
刘明远看着满脸泪痕的欧阳青,心里极不是滋味儿。他缓了缓说:“后面的事你多少应该听说过,他还在打工的时候,认识了陈萍,再后来他们恋爱结婚,创业,有了云朵。”
欧阳青抽泣着说:“我知道,他还吃了很多苦。萍姐是在一个大雪纷纷的晚上,把露宿街头的他给背了回去。”
刘明远道:“人生多磨难啊,昊天的生活从来都没有顺利过。父母双亡,把弟弟养大成人,供他上大学,可他自己连高中的门都没进去过。刚要结婚的时候他连彩礼都没有,结婚后他和陈萍一直都很恩爱,在他们的生活里,从来没有为钱闹过别扭。日子过得苦一点,昊天的心却没有闲着,他在一家公司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时候,毅然出来创业,这才有了现在的生活。”
欧阳青呆呆地,望着高速两旁的绿化和一望无际的田野,汽车在高速行驶,她的心也在快速跳动。她没有办法接受,云昊天如此悲惨的童年和惨痛的经历,她甚至不能去想,如同千万只蚂蚁围堵在她的心口,摆脱不掉。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云昊天会有如此不堪回首的过往。她强忍着心里的疼痛,问:“昊天的父母是怎么去世的?”
刘明远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说:“小青,实不相瞒,我在告诉你这些的时候一直都很痛苦。昊天从来都不愿提起他自己的这些事,这对他来说太过于残忍,对于我和你来说也是一样,这些伤疤没有人愿意去揭开。你如果还想知道更多,等我们到了老家再说吧。”
欧阳青再也不说话。她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她已经不是一般的心疼云昊天,如果不是这次和刘明远一行,她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些。他们一路走走停停,吃饭、加油,休息。直到第二天早上,他们才到达云昊天家乡的小县城。刘明远给她安排了宾馆,开车去了妹妹家。她在宾馆一直睡到晚上,刘明远打来电话说,让她先休息一晚,第二天早上再来接她去村里。刘明远的妹妹婚后在县城买了房安了家,母亲和妹妹生活在一起,偶尔会被他接到省城暂住。他很早来到宾馆,欧阳青站在门口等候。刘明远带她来到一家本地的特色小吃店,吃过早饭,他们便赶往村里。从县城到村里大约十公里路程,一路上只见道路两旁,一片片发着嫩芽的小麦刚刚露出了头。此时北方的农村正值深秋,过了农忙季节。天气早已转凉,大多数人都已裹上冬衣。经过一段大路,再走过一条小路,刘明远把车开进村子。这是一个总人口约百人左右的小村落,一排排砖瓦房,整齐地坐落在道路两侧。在进村的路两旁堆满了玉米秆和柴火垛,路上稀稀拉拉的有人在走动,有人在门口晒着太阳唠着嗑儿。刘明远把车开得很慢,他摇下车窗,和能说得上话的人,一一打着招呼。他左拐右拐,把车开到一座破败不堪的院落前停下。他下车指了指说:“这就是昊天的老家。”
他介绍道:“父辈们都在的时候,我和昊天是前后邻居,我们两家就隔了一条小路。后来昊天的父母把老房子给了他三叔,在这里建了个新院子。二十多年了,如今已是不成样子。”
欧阳青被眼前的一切惊住了。只见一座土质的瓦房,有一半早已坍塌,院子里长满杂草,到处散落着枯枝杂物。院子里一棵枣树,叶子已经脱落,只有几个还未掉落的干枣和树叶在风中摇曳。土质的院墙被风雨侵蚀得只剩一半,竹制的大门紧闭,门框被几根木头支棱着,大门正对着一条小河沟。她无法想象,这里就是年少时的云昊天一家生活的地方,这里就是他走出来的地方,这里就是成就他一切的发源地。她走到门前要推门进去,刘明远喊道:“小心!还是不要进去了,不安全。”
她已经推门而入,她站在院子里,环视着这里的一切,想象着云昊天当年生活的场景,想象着他父母健在的模样,想象着关于他的所有。她就静静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阵秋风袭来,扬起的风沙伴随着地上的枯叶,围着她转了几个圈圈。她的长发随风飘动,风沙眯了她的眼睛。她从衣兜里掏出纸巾擦着眼睛,走出院子。她说:“明远大哥,谢谢你能带我来。我想知道,昊天的父母是怎么去世的……”刘明远叹息道:“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他们沿着小河沟的小路,慢慢走着,刘明远指着小河沟,讲述着他们小时候抓鱼嬉戏的童年趣事。路上不时地有人从地里干完活儿回来,和刘明远热情地打着招呼,都对他身边的这个美女,投来异样的目光,还有人窃窃私语。刘明远解释道:“你别介意,农村就是这样,看到陌生人就觉得新鲜。”
欧阳青笑笑:“没什么,是我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了话题。”
他们走过一座小桥,眼前茫茫一片平整的庄稼地和几处果园,远处还矗立着十几棵白杨树。刘明远走到一个岔路口停下。他指着不远处一口老井说:“那年冬天,凌晨四点左右,昊天的母亲就是在这里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欧阳青觉得自己听错了。她问:“你说什么?”
刘明远看着她道:“小青,你必须答应我,无论你今天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永远都不要和昊天提起。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不忍心他就此沉寂下去,你明白我的意思。”
欧阳青长吁一口气,说:“明远大哥,谢谢你。”
她明白,从踏上归途的那一刻,他已然默许和承认了她和云昊天可能的将来。刘明远边走边语重心长地说:“昊天的母亲,在当年病好后的十六年之后,又重新犯病,当时昊天的父亲还在世。弟弟昊明还小,母亲就由他们父子照看着。可谁想,就在那年冬天,昊天外出去打工时,却收到了母亲离世的消息。等他回到家,看到的是母亲冰冷的尸体。自此以后,父亲的身心受到极大的打击一病不起,没过多久便撒手人寰。”
他继续说道:“父母双亲的离世,对昊天打击很大。有很长一段日子,他几乎夜夜难眠,人也消瘦了很多,变得沉默寡言,心里有话从不多讲。还记得他离开家的前一天晚上,我俩喝了很多酒。他哭着跟我说:这辈子再也不想待在这个地方!”
刘明远看着一脸茫然无措的欧阳青,他理解她的心情,她现在的所见所闻,完全和远在千里之外的云昊天有着极大的反差。他缓解了下情绪,说道:“农村就这样,人穷的时候,再好的亲戚都会远离,哪怕是自己的至亲。你刚刚进村的时候,看着村里人都对我点头哈腰的,看着有多热情。可你不知道当年我父亲病逝以后,他们是怎么对待我的。那年我才十五岁,早就看惯了这种世态炎凉,昊天比我经历的只会多不会少。”
他接着说:“昊天和我从小就在这样的环境长大,这些年我们凭着各自的努力过上了自己想要的日子。再苦再难,都从来没有求过谁!但是我和昊天走的不是一条路。”
他突然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三所大学?”
欧阳青问:“哪三所大学?”
刘明远解释道:“人的一生,决定命运和改变成长的关键,有三种途径,即所谓:三所大学。一是象牙塔,二是社会,三是监狱。我是靠着勤奋好学,走进了象牙塔,昊天是被逼无奈,踏上了社会大学。我是被学校教育长大的,他是被社会教育长大的。”
欧阳青听懂了。他们这种看似平淡的友谊,却有着生死之交的深厚感情,他们各自不同的经历,却有着殊途同归的默契。他们都出生在这种普普通通的穷苦家庭,从小就经历着他们那个年纪不该有的经历。他们都是靠着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到现在的人生。这也就可以理解,云昊天和刘明远的莫逆情深,以及他们那种看待人情世故,世间冷暖的淡定从容,和面对生死离别的坦然自若。他们慢慢悠悠地,走在田间地头的羊肠小道上,各怀心事。刘明远指着一片麦田,说:“这一片就是被昊天一怒之下,全部砍除的果园所在。当年在农村想要增加收入,只靠着几亩耕田是不行的。除去交掉的公粮,剩下几百斤粮食,就算省着吃,还不够一家人吃半年的。很多年前,我父亲就和昊天的父亲,在这里分别种了一大片果园。虽然连年丰收,却卖不出去,因为路不通。交通不方便,外地的客商进不来,本地的果子出不去,再加上地方政府不闻不问,收成的果子,只能烂在地里。”
欧阳青忽然伸手指着不远处一个隆起的土堆,问道:“那里怎么会有个墓碑?”
刘明远叹息道:“那是……昊天的父母埋葬的地方。”
欧阳青不等他反应,快步走上前,恭敬地站立在墓碑前。只见墓碑上写着:先父、母……之墓,落款:不孝儿——云昊天、云昊明敬立。她对着墓碑,深深地弯下腰,三鞠躬,默哀。她在心里默念:愿二老在天有灵,保佑昊天一世平安,再无苦难。刘明远亦走上前,默哀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