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拾又一次醒来时，天方破晓，眼下多了一对黑眼圈。

涛哥伸着懒腰走出来，半长发像一蓬乱草，王凌翻腾转厨房也找不到吃的，只有一些面粉，便问道，“涛哥，没吃的了！早上吃什么啊，我们等会还走好一会儿路呢，这不得饿死在路上。”

涛哥的半长发像个鸟窝，说道，“捡回来两个什么人啊，还要管饭呐，我这吃的都在厨房里，你找不着就是没有了！”

最终两人乌央乌央商量去采荠菜，回来做野菜饼。春拾还是只管跟在王凌后面，涛哥看起来有点凶相，她可不敢单独去找他搭话。

春日便是一日暖过一日，无风无云的天，照的空气都好闲适。

荠菜本身有股香味，王凌蹲在地上麻利地摘菜，不多时他的布袋已经满满当当，看春拾在一旁或是嗅嗅自己的手指沾的荠菜味，或是盯梢一会儿飞来的鹅黄小蝴蝶，口袋里稀稀拉拉塞了荠菜一半夹杂着野草，王凌摆摆头无奈笑了。

涛哥只站在一边监工，他平时自己也摘野菜，只是今天有两个苦力他乐得偷懒，戒烟这么多年嘴巴还是闲不住，拔根狗尾巴草在嘴里嚼，他捋捋头发瞧瞧自己的新手表，“八点一刻了啊，你们早点做好饭从我家滚出去。”

春拾最后从王凌袋子里掏一把荠菜放自己兜里，三人便打道回府了。

荠菜饼无疑又是王凌的杰作，涛哥吃得正香，脸忽得一变色，“这里面混了什么草啊！”

春拾只觉得好吃，道，“这不都是荠菜吗，哪有其他草。我觉得可好吃。”

涛哥摇头，“你这孩子长得挺精致，怎么嘴这么吃不出好歹。”

王凌看春拾现在的模样，蓬头垢面，挂两个大黑眼圈，和之前好像已经完全变了一人，这要是让于秋城看见得怪死自己。

王凌道，“涛哥你要不跟我们一块下山吧，就你这模样不怕在山下过不活。”

涛哥一甩头，臭美地接话，“我确实是玉树临……”

“你摆个摊，给人算命看风水，人家都以为你是真道士，饭钱准赚得出来，要是真生意不兴隆，你就把那表当了，也吃喝不愁，好过在这山里当野人。”

王凌打断他道。

涛哥作势要揍他，小屁孩人不大，嘴挺毒。

春拾道，“涛哥，我也觉得你和我们一起下山吧，王…..我哥说得有道理，在山上就你一个人，还有一匹马，多孤独，山下我哥他们都在，生活也更方便，上海是大都市很繁华的。”

涛哥说，“小朋友，谢谢你们的好意了，我是不会下山的，因为我的妻子在这里。”

他说了一个关于自己的故事，许久没有跟人说过，应该说从来没跟人说过的事，却破天荒地想讲给这两个小孩听。

我这茅屋后不远处有一座小坟冢，我妻子就在那里。

她叫安娘，她可真是个良人。

安娘是我们镇上的大美人，家世也好，是个书香世家，她祖上当过太子太傅，虽然那已经是前清的事了，但是瞧见她，还是能瞧出贵族的影子。

十四五岁前，我的个头还没她高，一年到头能见到她的机会也很少，我早已对她有钦慕之心，却没有一次敢上前搭话，就只在她所经之地反复路过，为了能多看她几眼，虽然常常只能看见背影，可是你们懂吗，她的背影也能说话，与她的人一样在我眼中满是柔情。

我家是很平庸的农民家庭，如何能娶到她，于是我便参了军，从一个小萝卜丁熬成现在的大个头，终于从队长，一步一步慢慢做成了营长，我终于如愿得偿娶到了安娘。

安娘，成了我的贤妻，我们两人琴瑟和鸣，缱绻细语，现在想起真是好一场痴人梦，可是那时我年少气盛，一腔热血想创出一番天地，一出去打仗便是数月不归。现在想想，这世道将军多得按斤卖，可安娘的丈夫便只有一人，那时候怎么没懂呢。

二十出头，我想儿女私情是轻的，小家更是如同细石瓦砾，鲲鹏展翅便是十万里，哪能被这些羁绊，江山壮阔，应当任我驰骋，我的意气越盛，我的军队也越顺风顺水，都杀红了眼，大上峰对我更是信任，将我们的故乡沧州全权交给我的军队驻守，有了我自己实质上的基地，再去攻占其他城池真是势不可挡。

安娘总在一人担惊受怕，她劝我别再去打仗了，我们夫妻二人去过点太平日子，她喜欢江南，江南烟雨如画，如花似梦。但我以为，这种闲云野鹤的好日子，等我们两个老了再去罢，现在打下这天下，声名显赫，权势富贵，才是该追求的。

后来我执行任务去了北平，却收到一封信，是对头敌军送来的，他说如今已经劫走了安娘，要换回她，除非拿一整座沧州去换，当时这消息像个晴天霹雳，我没有报告我的上峰，就立即下令沧州撤军，没什么比安娘重要。可用这座城换回的，却是安娘的尸体……

安娘早在被擒之时，就料到会被当作威胁我的人质，便自戕于敌营关押室，是我关心则乱，连她的生死此前都未确认。

她这辈子的模样都落落大方，甚至不曾乱过一寸鬓发，她的尸体仪态也依旧端庄，玉面细脂，只是额角好大一块触目的殷红，如果她活着，定不会让自己如此失态。

我被削了军籍，军队也被收编，只是这些都已经无关紧要了，我才发现安娘才是一生情之所钟，再无其他，原来我不是鲲鹏，只是蝼蚁，烁石瓦砾与我便是天地山川。

后来我带了安娘来了她最爱的南方，终能日日只与她相伴，这不只是她的愿望，更是我一生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