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大理寺今年与女子有关的卷宗共计四百六十三份,已经全数勘验清楚。”
去祭奠了姚氏回来,沈时晴还没来得及换下衣裳,就见高婉心带着一众女官和宫女在乾清宫里一字列开,这里有些是原本就在御前的,有些则是高婉心从端己殿里借来的。 沈时晴的目光从几位女官有雀鸟纹膝襕的赤色马面裙上掠过,唇角微微一勾。 这才几日,织造坊已经将端己殿女官们的新裙做好了,看着真是让人赏心悦目。 “勘验的结果如何?”
高婉心手中拿着一本折子,小心地递到了沈时晴的面前。 她翻开折子看了几眼,又抬起头看向高婉心,还有高婉心身后的一众女官和宫女。 “这上面的东西你们都看过了?”
高婉心答:“回陛下,微臣等人都看过了。”
“好,摆架去武英殿,咱们得让满朝文武也都来看看。”
说完,她抬脚就要往殿外走去,一鸡和三猫连忙拦着。 “皇爷,您好歹将衣裳换了!”
看一眼自己身上的一身青袍,沈时晴笑了笑: “不必了,就如此吧。”
早晨下了场雪,洋洋洒洒的,半个时辰前就停了,只是枝头屋檐上都还挂了一层霜白。 知道陛下相召,以李从渊为首的内阁辅臣匆忙赶来,就见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官员们都聚在了武英殿的门口。 刑部侍郎卓生泉今日在六科当值,算是各处主官中来的最快的,一见到李从渊,他连忙迎了上去: “李阁老,陛下匆匆召集我等,是为了何事呀?”
李从渊摇头。 刑部尚书常盛宁年事已高,在朝堂上久不开口,诸事都交给了两位侍郎打理,这样一位每月总要告病个十几天的老臣今日难得到了刑部一趟,也被请了过来。 与他前后脚到的是左都御史钱拙。 常盛宁低着头,他也低着头,常盛宁低着头是因为略微驼背、肩颈无力,他低着头,是因为这些天都察院是真的抬不起头来。 因为他们办事不力,陛下竟然让女官穿着裙子走到了朝堂之上,这等数千年未有过之事必会落于史书,到时只怕他钱拙的无能也必会流传后世。 还入什么内阁?当什么大学士? 如今站在人群之中,钱拙都觉得无地自容。 其他人正忙着揣测圣意,也无人理他,钱拙闭着眼轻叹一声,缩着肩膀竟是无话可说。 偶一抬眼,他瞥见了正在与人说话的庄长辛,不禁想起他曾规劝自己学学姚迁为陛下清查太仆寺的急先锋,可自己惜名好利,又生怕自己成了同僚们的众矢之的,如今想来,真是悔不当初。 若是……能再有个机会,别说陛下只是想清查太仆寺,就算陛下让他将满朝文武的家都抄了,他都不会有分毫犹豫。 正想着,门房外又是一阵嘈杂。 “陛下竟然连童指挥都召来了。”
钱拙抬头,就看见锦衣卫副指挥使童行谨大步走了进来,也不理会旁人,只与几位阁老打了声招呼。 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出缺数年,身为副指挥使的童行谨可是陛下的心腹,竟然连他都叫到了武英殿? 在短暂的骚动之后,朝官们渐渐安静了下来。 如此阵仗,会审几个造反的藩王都足够了! 众人等了约有盏茶的功夫,就看见司礼监掌印太监一鸡提着袍角快步走了过来: “各位大人,皇爷宣你们进去。”
看见竟然是一鸡来宣召,人们本就悬着的一颗心登时提到了嗓子眼儿,走进武英殿的时候,连脚步都比平时还要轻些。 进了武英殿,左都御史钱拙突然一阵晕眩,倒也不是因为身子差,而是因为他又看见了女官们,穿着青裙子红裙子在御前站了一列。 “臣等参加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朕之前想给御前的女官们找些事做,让她们勘验分类下大理寺今年的卷宗,再写本《女范》之类的书出来,没想到竟然勘验出了些不得了的东西。”
身材颀长的年轻人没有坐在御座上,而是背着手,站在了台前,众人的身侧。 “他”先看了看跪拜后连站起来都费劲的常盛宁,又看了看依然屁股不便的杨慎,摆了摆手道: “今日议事耗时颇长,来人,给三位大学士和刑部尚书看座。”
几位老臣又要跪下谢恩,被沈时晴抬手免了。 此时,终于有人注意到了陛下今日身上穿的竟然是一件毫无花饰的青色圆领直身袍,腰间也是素面的革带,乍一看仿佛是要去祭拜什么似的。 “陛下,今日并非祭日,微臣不知,陛下因何事竟穿了青袍。”
“并非祭日?”
沈时晴看了说话的礼部尚书刘康永一眼,挑眉一笑:“朕昨夜做了一梦,梦见了高台之下万红争艳,一卷锦绣花绸遮天蔽日,正是一副富贵繁华景象,可是突然之间,一把大火将花尽数烧毁,又有无数豺狼将绸布撕碎。朕觉得此梦不祥,本想去跟先帝说道说道,没想到先看见了女官们呈上来的折子。”
朝臣们还是一头雾水,齐齐往女官们身上看去,想要察觉什么端倪,可没想到女官们都肃立不动,站得比他们还直。 沈时晴从御案上拿起了一本奏折,翻开。 “刑部侍郎卓生泉。”
卓生泉连忙出列:“臣在。”
“朕问你,为夫者十六刀捅杀其妻,当如何判罪?”
“回陛下,当看为妻之人可曾辱骂长辈、可曾与人通奸,若是辱骂长辈,则为夫者杖一百,若是与人通奸,为夫者一次杀了两人,可可不论罪,若是只杀了妻子一人,杖一百。若是妻子无过错,为夫者当处以绞刑。”
卓生泉说得谨慎又仔细,生怕其中有疏漏。 陛下听完了,点了点头: “不愧是刑部侍郎,《大雍律》背的熟,那我问你,若是妻子曾叱骂丈夫,因为丈夫好赌成性,这也算是妻子的罪过么?”
卓生泉愣了下,说道: “陛下,夫妻之间自有尊卑……这叱骂,若是叱骂得实在难听,其丈夫怒起而杀人……” “啪!”
一本折子直接被扔到了卓生泉的脚下。 “丈夫是个赌棍,将家业都扔进了赌坊里,致一家人衣食无着餐风露宿!全靠妻子一人织布维持生计,妻子骂了几句,就被连捅十六刀,你竟然还觉得行凶之人情有可原?!若是按照你所说,天下为人妻者必须做个无垢圣人,不然被丈夫打杀了也不必丈夫偿命?”
陛下动怒,吓得卓生泉连忙跪下: “陛下,臣、臣绝无此意。”
沈时晴却不再看他,又拿起了一本折子: “刑部侍郎夏珲。”
“臣在。”
“有老妇,年七十二,其夫六年前身故,六年后,她丈夫的侄子说是她杀了她的丈夫,却并无实据,数日后,老妇招供,判绞刑。你告诉朕,你觉得这案子判的如何?”
比起卓生泉,夏珲要稳重许多,他先是将案子在心中默念一遍,才说道: “陛下,此案有疑点二,其一,老妇年过七旬,按律不该刑讯,既然没有实据,若是没有刑讯,老妇是如何认罪的?其二,臣不知这老妇可有儿女,若是没有儿子,她丈夫的侄子出首状告只怕有贪图家业之嫌。故而,臣以为此案当发回重审。”
看了夏珲一眼,沈时晴冷笑,走过去,亲手将那本折子拍在了夏珲的手中: “可是你们刑部也没有发回重审,反倒是允了那知县的判案,还说只判了个绞刑没有凌迟是那个知县‘宽仁’,一个尚有疑点的案子,竟然就这般夺了一个七旬老妇的性命。你既然在朕面前能说出这许多疑点来,怎么在处置这些案子的时候反倒没用上脑子?”
“臣,有不察之罪。”
夏珲手捧折子,直直地跪了下去。 只是片刻的功夫,刑部两个侍郎已经接连跪在了地上。 左都御史钱拙就站在两人前面,此时已经是手脚出汗双腿发抖。 没想到陛下却并没有看他,而是又叫了一个人: “大理寺卿郭昱。”
“臣在。”
年轻的皇帝这次手里没有拿着折子,她背着手,徐徐走在众臣之间。 “能惊动你大理寺的,多是人命大案,今年至今,凶手为女子的案子有多少啊?”
郭昱年过五旬,黑亮的胡须甚是显眼,他抬起头的时候,胡子都跟着晃了晃。 “回、回陛下,臣未曾、未曾数过。”
“未曾数过?”
沈时晴转身,轻唤了一声: “高女官。”
一直静静站在一旁的女子连忙出列,先行礼而后回答: “回陛下,今年大理寺卷宗上女子为凶手的命案共有六十三起。”
“案犯判死者多少?”
“回陛下,共有五十九起。”
“好。”
一步又一步,沈时晴走回到了御座之前。 她俯视着这些掌管了一朝律法的男人们。 “高女官。”
“微臣在。”
“今年大理寺卷宗上女子为受害之人的案子有多少啊?”
“回陛下,被杀害之人为女子的案子,共有四百零九起。”
“四百零九起。”
将这数字在唇齿间咀嚼了片刻,沈时晴的眸光一点点变得冰冷。 “高女官,你告诉这些人,告诉这些每日说着要为天下百姓求公理、争公道的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朝臣,杀了这些女人的犯人里,有多少被判了死罪?”
“回陛下,共有,二百三十起凶手被判死罪,其中九起行凶者是女子。”
武英殿大门洞开,寒风席卷而入。 穿着一身青袍的沈时晴深吸了一口气。 “朕不用去问先帝,朕也知道了,被焚毁的花,被撕碎的绸,就在这里。”
她用手,一下又一下地点在了堆在御案上的折子与案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