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问策走进牢房一抬眼就看见了“沈时晴”。 半天之前,他还眼睁睁看着这沈家侄女咄咄逼人,逼得楚济源无地自容,现下看着她身在囹圄,石问策不禁摇头。 在他身侧,一个书吏大声说:“犯妇沈时晴,新任巡城御史石大人有话要问你,你可要老实交代,但有弄虚作假,可要小心刑责加身。”
坐在床上的赵肃睿抬头看了看石问策,又低下了头。 石问策穿着一身灰布棉袍,生得粗黑,比起一个文官更像是一个在码头上卸货的,隔着木栅,他问: “沈氏,那胡会可是你杀的?”
赵肃睿低着头嗤笑了一声:“你们这半个察院的人都看见了我杀人,怎么?是他们没长嘴呀,还是你石问策没长耳朵?”
“大胆沈氏……” 赵肃睿还没如何,石问策先被自己身旁小吏的一声爆喝吓了一跳,他扭头看过去: “你这是干什么?”
“大人,她藐视大人!”
小吏说完,就见他面前这位黑壮壮的大人叹了口气:“她藐视我,好歹没将我的耳朵震出毛病,你,往后退退,闭上嘴。”
那小吏本是想在新来的大人面前得些体面,胸脯挺得比鼻子还高,一听这话,整个人都垮了下来,仿佛一棵被风吹完过去的蓬草。 “是、是、大人请。”
石问策仍是看着“沈时晴”: “今日我一看案卷,着实吓了一跳,谁能想到白天还在远泽兄府门前慷慨陈词的沈华年之女,竟然早就是一个当堂杀人的重囚了。”
赵肃睿沉着眉目。 沈三废说他越是做出不驯不服慷慨赴死之态,石问策就越会觉得“沈时晴”应该被留下一条性命。 但是赵肃睿有些不情愿。 平心而论,他不喜欢石问策。 有多不喜欢呢? 就拿沈李楚石四人来说,原本他最待见的就是沈韶,一来是沈韶脾气好,二来是他知情识趣,只要他的课业做完了,也许他去骑马习武,甚至还愿意和他聊兵法谋略。其次是李从渊,虽然讲起道理的时候实在啰嗦,但是李从渊头脑活泛,知道对他退让,两人有来有回,也是有商有量。 在楚济源反对他北伐西征之后,在赵肃睿的心里,他就和石问策一般可恶了。 若干年后回头去看,沈韶死于非命,没什么好说的,生了沈三废那么一个窃国之贼,他现在还没在心里把沈韶扒坟鞭尸已经足可以被夸一句宅心仁厚了,。李从渊晋升吏部侍郎兼领大学士,楚济源与石问策这两人却是直到有人替他做了皇帝才能应召回朝……这么一看也算是在他的皇命之下各有因果。 可赵肃睿厌弃楚济源是有理由的,厌弃石问策,却是连个理由都拿不出。 正想着些许让他气恼的过往,赵肃睿突觉牢里比之前安静了许多。 他微微抬头,发现狱卒和小吏都退了出去,只有石问策贴着木栅站着,一张黑脸正对着他。 赵肃睿被吓了一跳。 干嘛?石问策是要对他用刑? 赵肃睿干脆扬起了下巴:“怎么?石大人是有话要问我这个杀人狂徒?”
石问策却摇头,然后蹲下了身子,赵肃睿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提着一个布袋,此时被他伸手越过木栅放在了牢房里。 什么? 蛇?毒虫?莫非这石问策觉得“沈时晴”杀人,辱没了沈韶的门楣,干脆就用些手段替沈韶清理门户? 手指微动,赵肃睿暗暗吐息,虽然现在沈三废的身子还有些废,隔着这个木栅,他也不是没有一争之力,这石问策说到底也不过个是文官。 在心里正盘算着,赵肃睿突然听见石问策说: “沈家侄女,我身无长物,只从淮南带了些橘子回来。”
一听见“淮南”两个字,赵肃睿抬起了头。 却见一贯黑着脸的石问策脸上露出了些生疏的笑意。 “淮南今年风调雨顺,不光粮食长得好,橘子、橘子也甘甜。”
石问策的声音甚至有些磕绊。 淮南,是七年前沈韶的埋骨之地。 赵肃睿看着那个努力想要“讨好”沈时晴的石问策,一时间心中百味杂陈。 石问策,军户出身,十二岁考中秀才,没有去顺天府学而是求学于湘湖书院,十五岁因为打架被书院赶了出来,之后数年沉寂不知踪影,再次扬名,是他在二十七岁的时候连中举人、进士。 二甲第六名进士的出身,又有已经崭露头角的沈韶、李从渊等人护持,再加上湘湖学派的根基,他本该仕途顺遂,就算比不上沈李二人,当个清贵的翰林也是足够的。 他的仕途却比寻常人都坎坷的多。 别人进了翰林院当翰林,他因为顶撞上官被外放做了下等县的知县,结果,因为县里出了灭门大案迟迟不破,石问策又被摘去了官帽,没了官职,石问策本该返乡或者回京上下活动补缺,他却在那个县里呆了两年,直到将凶手一家缉拿归案。 先帝召见了石问策,让他做了监察御史。 一做,十六年,明明功劳等身破案无数,却因为扳倒了不少的名门著姓、地方豪强,得罪了太多人,就只能在各地辗转,一直做个小小的七品言官。 直到三年前,赵肃睿铲除张玩之时,他直言上奏,接连揪出了不少与张玩勾结的地方官吏,赵肃睿觉得他是个可用之人,在半年内将他擢升为正四品的佥都御史。 赵肃睿本以为这石问策能当一只恶犬凶鹰,替他把张玩的余党赶尽杀绝。 没想到这石问策刚进京三天就状告他大舅舅曹逢喜强占民田,又告赵肃睿当时的亲信锦衣卫副指挥使隋庆趁着查抄张玩府宅的时候敛财,再告赵肃睿清缴张玩一党之时公私不分携怨逞凶非明君所为。 志得意满自以为从此掌握朝纲的赵肃睿直接被人泼了一盆冰水在脸上,不光头不热了,甚至还有些着凉。 打着喷嚏,赵肃睿看着那些用词朴拙到毫无文采的折子,只确定了一件事——这石问策就是生来让他不舒服的。 如果事情只是到了这一步,赵肃睿也只当是自己要重用的石问策也不过是个和其他言官一样的沽名钓誉之辈,找个机会把他给收拾了也就算了。 可是没想到,过了几天,在大朝会时,御史们联名上奏请陛下惩治常盛宁,甚至要带上石问策一起,石问策却板着一张脸说: “臣为官十余载,却不过是个七品小官直到被陛下提拔才能列于朝上,自然当尽忠于陛下,为陛下作鹰犬也在所不惜。”
气得赵肃睿勃然怒起,当场破口大骂: “放屁!哪有你这样当鹰犬的?我看你是啄眼之鹰啃心之犬,专门挑着朕下嘴呢!”
石问策! 居然有脸说自己是他的鹰犬?! 更可恨的是,就算他这般发作,石问策的话还是传了出去,那之后颇多的人都说石问策是他的心腹,石问策再告什么人的状都会被人以为是有了他的意思在里头。 啊呸! 楚济源被贬谪之后过了半个月,赵肃睿还在西北,就收到了石问策辞官的折子,他想了想,便允了。 石问策再在他眼皮子底下蹦跶,他早晚有一天像是拍死一只蚂蚱一样拍死他。 就这么一个人,此时却在小心翼翼地哄他吃橘子。 两人隔着木栅,赵肃睿眯了眯眼睛。 “石大人,你也不必如此惺惺作态,我既然杀了人,自然有国法处置,怎么,你带这几个橘子是要来提前送我上路?”
“沈家侄女。”
石问策轻声叹息,“你这些年受的苦,垂云都告诉我了,身处困厄仍有为旁人奋力一搏之心,此乃古之游侠之风,想来华年兄在天之灵,也会觉安慰。”
安慰? 赵肃睿冷笑。 他正想说些什么难听的,却见石问策用袖子捂住了自己的脸。 赵肃睿:? “沈、沈家侄女!早知你过得那般辛苦,我、我……是我对不起华年兄呀!”
赵肃睿抬手掏了掏耳朵。 他没听错。 那个曾经在朝上把他气了个半死的右佥都御史石问策,那个又黑又壮站在御道旁边像个铁塔似的军户出身的石问策 ——他哭了。 赵肃睿也忘了再装样,探头看着,心中有些懊恼。 这怎么才能记下来? 以后石问策再说他什么奢靡啊、残暴啊,他把这一幕拿出来细品,岂不是别有滋味儿? 又过了片刻赵肃睿又不耐烦起来。 “你哭完了吗?”
“呜呜呜呜!”
“你能不能别哭了?堂堂一个巡城御史你成什么样子?”
“呜呜呜呜!”
赵肃睿忍无可忍,也蹲下,拿起了一个橘子。 “你也不必如此,我这些年过得也没那么辛苦。”
赵肃睿一边翻白眼一边把橘子皮给剥了。 “能画画,能做颜料,能写些诗词文章,还能做些好吃的菜。”
还能一不留神就把自己当朝皇帝坑到了她自己的身体里。 把一瓣橘子放进嘴里,酸甜的汁水喷溅,赵肃睿再看着石问策的样子,突然又有些气恼。 平白无故地,沈三废坑了他,他却欠了沈三废一个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