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荷塘对面的院子里似乎就生了些事端出来,吵吵嚷嚷的让人心惊。 “别看了,赶紧回去,今儿早上图南姐姐带着人包了好些馄饨呢,咱们现在去正好能赶上第二锅。”
拽着春信沿着河往前走,小包另一只手掏啊掏,掏了副手套出来塞给她。 “我奶奶眼神儿不好,昨晚上青莺姐姐和叠翠姐姐都帮衬了几针,好歹是做完了。”
春信双手拿着手套翻来覆去的看,是簇新的鸦青色棉布做的,针脚很密,大拇指头单在一边儿,四根手指头在另一边儿。 小包外头看着着春信拿着手套看个没完,不耐烦地拿过来给她套上。 “这是给你做的手套,你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好歹戴上了再看呀。”
“呀。”
小丫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有些惊讶地叫了一声。 她这才意识到这副一看就很暖和的手套是给自己的。 小包看她惊讶的小脸儿看得直乐:“我奶奶说你和巧儿手上都有冻疮,得养着才能好,开春之前你俩就做些洒扫活儿,再跟着识字,可得快些学,开春之后就得跟着我们一道学了。”
学识字的事儿春信昨天就听梨糖姐姐说了,此时再听一遍仍觉得难以置信。 “小包!快些来!馄饨已经好了,图南姐姐说今早上一人还有一个鸡蛋呢!”
“哇!”
小包拉着春信就要狂奔,春信回过神儿,步子一迈倒成了她拖着小包。 比春信高了半个头的小包一时无语。 属于宁安伯府二少爷的水边套院原本就有一个厨房,在主院的边上,现下主院的围墙都被拆了,书房前面的空地都成了丫鬟们每日操练和读书的地方。 热腾腾的馄饨装在斗笠形状的陶碗里,满满当当的一大份儿,春信去领的时候没忘了赶紧把自己的手套摘了收好。 看见她急急忙忙的样子,给她装饭的女子脸上露出了些笑意来: “手套真好看。”
春信小心地看了她一眼,小声说: “谢谢。”
图南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多吃些,吃不够还有。”
见这个改名叫春信的小丫头盯着馄饨脸上露出了止不住的欢喜,图南直起身,又看了看远方的天。 天要亮了。 她将分饭的活计吩咐好,从腰上将黑底粉边的马面裙团花马面裙放下,又从一旁的衣架上将一件绣了粉瓣梅花的天蓝色袄子穿好,整好了衣裳,她又从怀里取出了一根镶着绿松石的金簪拿出来戴在了头上。 春信原本吃馄饨吃的头也不抬,此时见刚刚给自己递馄饨的“厨娘”竟然一下子就不一样了,她不由得目瞪口呆。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图南姐姐。”
小包在她耳边小声说,“二少夫人是咱们真正的主子,她就是二少夫人身边最得力最厉害的丫鬟!”
小包也看着图南,目光中满含憧憬。 “你别看她只管着厨房,我奶奶跟我说,要是我能学了图南姐姐三成的本事,她梦里都能笑醒。”
一个丫鬟,能、能有多厉害呀。 吃着这辈子都没吃过的顶好吃的馄饨,春信觉得能做出这种馄饨的人,已经是世上最厉害的丫鬟了。 打开锅,把芽菜韭猪肉盒*拿出来,再取了放在热水上隔水温着的板栗粥,又把几色凉菜也装进食盒。 等她都准备停当,昨晚值夜的阿池差人来传饭,她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提着装了粥的瓷罐子往“清风徐”走去。 路过池塘边,她也抬头看了一眼。 垂下眼,她又是个平平无奇的后宅丫鬟。 用过了早饭,赵肃睿没有急着去搬砖强身,而是坐在文椅上,随便找了一本沈三废的藏书来看。 看着“复于地取内口中,啮破即吐之”*一句旁边被人用黛笔写了个“可”字,他忽然一笑。 “阿池。”
“姑娘。”
“把窗开了。”
阿池也比从前精乖了些,不一味来劝,先拿了滚毛的斗篷给自家姑娘盖上,又把火笼里的火挑得旺了些,才把窗开了。 窗外是昨日沈三废派人送来的梅花。 赵肃睿看了一会儿,才说:“阿池,你说,我要是想抓藏在洞里的耗子,该如何做?”
阿池站在一旁,轻声道:“如果是奴婢,就先寻好了耗子洞的出口,等上几日都看清楚了,再把各个洞口都用泥堵了,往里面灌热水。”
“这法子你倒是说得挺精准。”
赵肃睿点点头,又问,“那你可知道怎么找耗子洞?”
怎么找? 阿池茫然,她还真没抓过耗子。 “跟、跟着耗子?”
“跟着可不行,那耗子也是成了精的,它知道你跟着它了,多半不会回洞里,除非……它急了。”
阿池似懂非懂,她知道,姑娘在说的仿佛是抓耗子,又不是抓耗子。 “姑娘,那耗子怎么会急呢?”
“这简单。”
赵肃睿挥了挥手,将书放到一边,他把正在书案的几本书上趴着睡觉的小猫拎起来放在了怀里。 “让它腹中无粮、再把它回家的其他路都被封了,偏让它还有路可走,这叫欲擒故纵。”
赵肃睿摸了摸小猫吃得圆滚滚的肚子。 “让那耗子以为我是要将它杀灭在耗子窝之外,逼着它用了压箱底的法子,我却直捣它的老巢,这叫瞒天过海。”
赵肃睿又捏了捏小猫的肉呼呼的小腿。 “让那耗子惊觉它以为能帮他的其实都是害他的,吓得它赶紧使出全部手段,这叫反间计。”
赵肃睿摸着小猫的胡子捋了又捋。 本来睡得好好的,却被人拿起来这么折腾,小猫爪子尖儿都冒出来了,却挣扎不动,只能瞪着赵肃睿。 赵肃睿却又点了点它的粉鼻子头儿。 “要我说,这些计谋还是太工整了,一招又一招的,也不知道在心里演练了多少遍,看着是有了气魄,却太繁琐,只要对准了那耗子用刀子。”
他捏着小猫的爪子,抬起眼睛看向外面的三株梅树。 “一刀,再一刀,剁了它的耗子爪子,剁了它的耗子尾巴,再拔了它的耗子胡子,要是还不老实,就干脆劈了它的一条腿,然后呢,就跟着它,它去到哪儿,就把哪儿屠的寸草不生,它去到哪儿,我就把哪儿杀个干净。”
被滚毛斗篷裹着的“女子”眉目雅而深,说出的话却杀气腾腾,仿佛是杀穿了魑魅魍魉,杀出了尸山血海才回来的。 阿池小小地退后了一步,想起这是自家姑娘,她才又靠了上来。 小猫烦闷地“喵”了一声,终于找到机会脱身,却没走远,轻巧地跳到了书案上,抬头往外张望。 赵肃睿悠悠叹息了一声。 他说来是过瘾的,可英郡王府承袭自立朝之初,根基深厚,朝中有多少人与他们勾结?又有多少藩王会与英郡王府串联?要是不能探出底来,稍有不慎,半个大雍朝都要陷入干戈大动。 他知道沈三废是在以谋止战,就是要先将英郡王府的同党先行查明,再逼着英郡王府仓促起事,早早退败。 亮堂堂的光从双开的窗子里照进来,赵肃睿拿起那本《世说新语》,轻轻眨了眨眼睛。 这时,他听见身旁传来了一阵笑声。 “姑娘这模样,还真像从前。”
从前? 赵肃睿略抬了抬眼角,睨了阿池一眼。 “我从前就是在这儿坐着?”
“是呀,春暖花开的时候外面的玉兰树香得紧,姑娘就伴着花香看书、作画,还把花瓣收了做茶、做书签。再暖和些,墙上的藤萝蔷薇也都开了,用篱笆围着的兰草也开了,姑娘还对着花瓣儿调色制色,把彩墨一点点点在花瓣上又印在笺子上跟真的似的。”
听起来还真是优哉游哉的神仙日子。 凉风凛凛,赵肃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要是在沈宅的时候,沈三废过得是这种日子,确实可以说是神仙。 可她是在谢家,是与他爹之死有干系的谢家,是侵占了她的家产嫁妆的谢家,偌大一个宅院,除了身边的几个丫鬟几乎无人与她为善,从上到下,所有人都想从她的身上的啃块肉下来。 她装出了一副与世无争的面貌,让旁人都以为自己是一盏只能看的美人灯,熬过了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 她赏花的时候在想什么? 她读书的时候在想什么? 她写字的时候在想什么? 赵肃睿想了又想,却什么都猜不到。 他只是想起了在梦境中沈三废偶尔的目光。 是冷的,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和他长久以来以为的“沈三废”又有不同。 仿佛她的心里有深不可见底的恨,那些恨如火焰,将她的三魂七魄都淬炼过了,稍稍擦去一点遮掩,就会流露出让人心惊的冷光。 沈三废在恨什么呢? 她恨谢家,又不只是谢家,她恨世间男子为尊,又不止是恨男子……如果他是她,她大概是恨这人间的。 几个小丫鬟说笑着从梅树下走过。 赵肃睿眉头轻挑。 可这人世也有太多沈三废的珍爱之物。 包裹了她的恨的也不止是她的复仇之念。 所以她才会小心翼翼,如同一猛虎,偏要护娇花,如同一大鹏,不忍寒雨侵梦。 “真是废物。”
赵肃睿骂了一句。 这时,外面又传来一阵说话声。 “姑娘,伯夫人在牡丹阁设宴要为您接风,说是不独请了您,还有老夫人和世子夫人。”
老夫人? 赵肃睿懒懒地说: “我就不去了,让传话的人去跟她们说,离开伯府这么多日子,什么金银珠翠我都没有,也没有衣裳能穿了见人的,就不去碍眼了。”
宁安伯府正堂后面的牡丹阁里热意融融。 听了丫鬟的传话,宁安伯府夫人孙氏倒吸了一口气: “沈氏她这是什么意思?她是要讹我不成?!”
“既然这样,素言,你回去,打开我的私库,取了时新的缎子和衣裳,再把我那套翠玉头面给沈氏送去。”
说话的人是年节之外鲜少现身人前的宁安伯府老夫人。 见自己的婆母这样说,孙氏气急:“老夫人,那沈氏装腔拿乔也就算了,她狂悖不孝、不守妇道,竟然与外男……” 话说了一半,孙氏又安静了下来。 因为老夫人正看着她。 “沈氏是咱们伯府的二少夫人,一向勤勤恳恳从不生事,孙氏,有些话,你这当婆母的可说不得。”
孙氏闭着嘴,眼睛都要气红了。 如此,等了足足一刻,又有一个丫鬟来传话。 “夫人,二少夫人说,她虽然有了头面和衣裳,可房里空空荡荡,被衣裳衬的越发寒酸,她、她羞惭不敢见人。”
“嘭!”
孙氏拍了桌子。 “素语,你去把我去年收的摆件整理一番,挑精巧好看的,选十件,给二少夫人送去。”
孙氏已经气得不想说话了。 又过了将近两刻,丫鬟又来传话。 这次是屋里的家具不好。 老夫人让人送去了黄花梨木的桌椅。 太阳升到了中天,丫鬟们反反复复跑了六七趟。 终于,连老夫人也有些动气: “她这次又要什么?”
“二少夫人、二少夫人……” “你好好说话,她又要什么?”
小丫鬟扑通一声跪倒: “二少夫人说,送去的东西都……丑,不如干脆给她一万两银子她自己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