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条空忌街,房靠着房,檐挨着檐,一旦起了火,谁也跑不了谁,更何况整条长街上的屋子都射满了箭,箭上还浸着易燃的桐油。
石楠盘腿坐在瓦檐上,看着火光如浪潮,从街头涌向街尾,不过眨眼整条空忌街都陷入了浓烟火光中。 不少人衣冠不整,满脸惊慌的从花楼跑出,但火是从街头往里烧的,大火像堵不可逾越的天堑,横座在街头,整条街就是被封严实的死胡同,除了哀嚎,谁也别想从里面跑出来。 石楠看着长街被火光所笼,隔着半条街伸手去探那灼人的绝望。 火势凶猛,即便远远躲着,也能感受到逼人的灼热。 他拿胳膊戳了戳红豆,问他“你看这像不像纵八的炎热海。”注
“炎热海?”红豆“什么是炎热海?”
石楠有些惊讶的看着他“你家爷不是大名鼎鼎的活佛吗?你是他的近身,竟然不晓得什么是纵八海?”
红豆蹭的一下涨红了脸,扭头不肯看他,石楠从屋檐上揪了两根狗尾巴草,插在红豆髻上,弯弯垂在两边,像一对毛茸茸的兔耳朵。 “佛经云,根本地狱中有两大地狱,纵为八热,横为八寒。”
石楠又用狗尾巴草编了一朵丑不拉几的花,簪在那对兔耳朵中间“其中炎**狱也称作焦**狱,此地狱铁桶一般毫无生路可寻,魂魄一旦入内,便会被烈火猛焰,烧的面目全非,皮肉糜烂,是世间恶魂最惧之首,因火焰起伏如浪涛,世人闲谈时称其为炎热海。”
石楠敲了敲红豆的脑袋,问道“想起来了吗笨兔子!”
红豆不愿意理他,猛地将头扭了过去,兔耳朵随着他的动作倏地上下一晃,看起来格外讨喜,只可惜那声音冷冰冰,瞬间破了兔耳朵的喜感。 “人命关天,你倒是说的风轻云淡,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挑戏本呢!”
“傻兔子!”
石楠道“你睁大眼睛看看,那些个逃跑的不是龟公就是客人,可有一个谋生的跑出来?”
浓烟滚滚,哀嚎声惊心,但那些穿着艳俗,衣冠不整的小倌花姐却一脸平静,别说逃了,连眼泪都懒得掉一滴,有的还甚至倚着熊熊火墙在指甲上涂染凤仙花。 石楠“看到了吗?这场火与他们来说才是真正的救赎。”
红豆从未见过这样平静等死的人,愣了半晌才找回了声音“王爷说过,好死不如赖活着。”
“那是因为你家王爷从未经历过真正的绝望。”
石楠捏了捏他的兔耳朵说“你也是,若有一天你也进了这条街,便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地狱。”
红豆想反驳,但却无话可说,就同石楠说的一样,他没有过绝望的经历,自是无法理解这些人在死前的平静和期待。 脚步声潮水般从另一条长街涌来,石楠抬眸眺望,哎呦一声道“那是你家的兵吗?”
红豆眼前一亮,对石楠狠恶道“识相的快点放开我,不然你” 石楠一指弹落在他脑门上“看你嚣张样!还真是你家的兵,不过,我记得靖王好像借过一些兵给萧王,也就是说这些人不是靖王派来的,应当是萧王提前安排好的。”
石楠托着下巴喃喃道“自己放了火,又派人过来救,萧王玩的到底是哪儿一出.......” 注:八**狱分别是:等活、黑绳、众合、号叫、大叫唤、炎热、大焦热、阿鼻。出处《玉历宝钞》八大地狱简介。 听到动静的不止是石楠,还有挣扎在火墙下,企图逃生的人,众人隔着熊熊烈焰看人潮涌来,顿时心生欢喜,但笑意还未放大,人潮忽的停下来,铁靴呈一字型围在火墙外面,那些人隔火看景,竟然没有要出手救人的意思。 烈焰熊熊,盔甲寒气逼人,两两面对相映,竟狰狞的让人心杵。 若空忌街是纵八地狱的炎热海,那这些人便是亡城守将。 “呀!”
石楠抚掌笑道“十四爷当真是谨慎,这一下果真稳妥了不少。”
红豆起初没明白,当他看见那些人取出了箭,拉开弓,电闪火石间忽的明白了石楠的意思。 众人眼中的期待在弓弦紧绷时就变了,虽然不知原因,但所有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扭头就跑,你推我桑间不少人被推进火墙中,惨叫声凄厉,在长街中荡如鬼嚎。 箭穿过熊熊烈焰,将企图逃跑的人一一射杀,哀嚎声起伏不断,此时的空忌街成了真正的人间地狱,红豆隔着街道看的心惊,整个后背被汗濡湿,更发凉的厉害,他从未见过这种情景,更没有想过这么残忍的事会在他眼前发生。 他忽的想起石楠所说的绝望,隐约之中竟然明白了些。 嚎叫声渐弱,血染红了整条长街,烈焰将尸体卷起,一点点吞噬下去,鲜红的火光下尸体焦黑如炭,横七竖八的躺在街上。 浓烟滚滚直冲天际,此处又是皇都城,本该会在短时间内将皇都城的巡逻兵引来,但不知为何,地上的尸体都焦了,顺天府尹才带人迟迟赶来。 巧的是,萧王安排守在火墙外的府兵前脚刚走,顺天府尹后脚就到,时间安排的甚是巧妙,很难不让人心中起疑。 石楠伸了个懒腰,拽着后衣领将人拽了起来,红豆被他点了穴,手脚无力,任由他拎兔子似的拎着自己。 “走吧走吧!我也带你回家。”
红豆不依,将头摇成了拨楞鼓“十四爷!十四爷还没出来呢!”
“傻呀你!”
石楠道“若是寻常走水,小兵小将来了足以,你当那年老体弱的张东尚为何要亲自来!”
石楠捏着红豆头上的狗尾巴草,漫不经心道“他可是个连皇上都拿捏不住的老狐狸,除了家里办白还不曾见他这么惊慌过,空忌街的人死了多少都不会让他脸色这么难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今儿只是来救萧王一人的,咱们要是先他一步将人救走,他这一趟跑的岂不是太亏了些。”
“不不不!”
红豆红着眼圈哽咽道“不够不够...”
石楠“什么不够?”红豆急道“火势凶猛,他带的人根本不够,而且,而且你见他们带灭火囊了吗!”
“靠!”
张东尚一定是听闻萧王被困火海赶来的,这点没有任何不对,但他既然知道当朝亲王在这,为什么不带足人手,不但如此,竟然连灭火囊都没带,他这大张旗鼓走街串巷的冲过来到底意欲何为! 当真是为了救人? 还是在找机会悄无声息的为皇上除去眼中钉! 石楠将人扔了,慌忙拿出了信号筒,红豆顺着瓦檐滚了两圈,滚了一脸灰,看见石楠要放信号,忙喊道“别放!你这一放,皇上和太后便知道了叶阳公子的存在,到时候更加对十四爷不放心了。”
当朝亲王手握兵权已不得了,若是再被人知道他手握江湖势力,这反怕是不造也得被人逼着造了。 红豆道“你解开我的穴道,我叫人来,我是靖王的近身,我代表的是九王爷,只有我出手才是名正言顺,不会让人起疑。”
石楠想也不想便解开了他的穴道,红豆得到自由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照着石楠的脸给了一拳,打懵了人后才从袖中摸出个竹哨来。 石楠捂着疼的发麻的脸看他吹响哨子,想动手揍人又不敢,毕竟现在能救萧王的只有他了。 此时张东尚已经来到了空忌街,只见他踉跄着翻身下马,颤巍巍的对这熊熊烈焰悲戚的嚎出了声。 “殿下!”
张东尚喊的凄厉,老泪纵横的对着火光呼唤。 石楠摸了摸脸,觉得多少有些起肿了,就这还不忘咂嘴嘲讽“瞧瞧老张这架势,跟哭自己亲爹似的!”
张东尚哭的悲痛,站也站不稳,左右人都来相劝,劝了半晌才让这位张大人想起正事来“快!快取水来!快救萧王殿下!”
石楠“终于想起来了,还真是不容易,若是单靠他一人,这萧王也甭救了,咱们还是直接买棺材来的实在。”
话刚落音肚子上又挨了一拳,红豆吹着哨子白了他一眼,似乎在嫌弃他过于口无遮拦。 “兔....崽子....你给老子等着!”
这一拳打的多少有些泄私愤,石楠胃里酸水直冒,险些吐了出来。 张东升闹出的动静很大,但来了有半盏茶了,救火的水还没有送来,他们被火墙挡在外面,个个脸上着急,手里却没有任何行动的意思。 石楠抱着胳膊在风里啐了一口“一群吃白饭的!”
红豆收了哨子,叹道“各为其主罢了,怨不得他。”
石楠一脸意外的看着他,抱着胳膊道“你这样子倒是挺像你们家王爷的,你叫的人呢?”
“急什么。”
红豆盘腿坐下,这会子倒是稳重的跟换了个人似的,但他忘了头上还簪着花和兔耳朵,面上越稳重,那对狗尾巴兔耳朵就越是讨喜。
“江湖上的事我不懂,朝堂上的事你不懂。”红豆泰然自若道“坐下,等着。”
石楠“.......你到底能不能行?”
狗尾巴耳朵猛地一晃,红豆瞪着人道“我不行你上!敢上吗?”
“......”石楠盘腿坐下,一脸认命。 本来是敢的,但被红豆刚刚那一咋呼,他这会子自是不敢。 “如果萧王出什么事,族长怕是不会放过你。”
与此同时石楠心里泪流不止,不但不会放过红豆,就连他怕是也难逃一死。
红豆看着张东尚在火墙前哭的不能自我,冷眸中闪过一丝探究“你说,他到底是谁的人?”“啊?”
石楠一愣“不是皇上的吗?”
达乌里摊开手,看着指甲上新涂的凤仙花,满意的点了点头“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涂得最好的一次,将军您瞧呢?”
将军坐在棋盘前,一人持两子,在那方寸之地战得昏天黑地,听得女子的声音,抬眸看了一眼,淡淡道“嫂夫人的汁子调的好,甚少有这种红而不艳的颜色。”
达乌里。 将军记得她不该叫这个名字,但却一时想不起她从前叫什么。 达乌里探手出窗口,只见指甲上的颜色比熊熊烈焰还要明艳几分,入骨的红,明艳的夺目。 “寻常姑娘哪能调出这顶天纯正的红来。”
达乌里心情颇好,长指在凤仙花汁里碰了碰,对着镜子在眉心点了个明艳的点瑕。
火苗顺着窗框窜的嚣张,将达乌里的披帛燎吞了一半,达乌里被火苗烫的哎呀一声,脱了残剩的披帛从窗口扔了出去。 这一动她的点瑕有些歪,达乌里对着镜子看了看,拿起了笔在点瑕旁画了一圈云纹做点缀。 “将军不走吗?”达乌里轻声道“难不成将军愧于砸了我的场子,要留下同我陪葬?”
将军在棋盘上战得酣畅,闻言头也不抬道“棋局过半,不舍得走。”
“是棋局迷人,还是未到退时?”
达乌里搁笔走来,笑盈盈的为他倒了杯茶“这地方俗气的很,茶叶渣子也刺鼻,平常我惯用白水,就是委屈了将军。”
将军抬手接了,达乌里看了看棋盘,随手从棋篓里拿出一枚棋子,落子在棋局中“虽然将军把他保护的很好,但我还是看到了。”
一子扭转乾坤,将整个局面颠倒过来,引得将军轻咦一声,紧了眉,鲜亮的指甲在桌上轻敲,达乌里虽是穿的俗艳,但那张脸越是未施粉黛,只有眉间一点红,衬得那双眼睛柔情明亮。 “那位便是将军的心上人吧!”
达乌里坐在他对面,轻笑道“果真气质不凡,配得上将军。”
“我却配不上他。”
将军抬手落下一子,轻声道“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他费心思。”
“你情我愿,权当情趣。”
达乌里道“夫妻之间可没有值不值一说。”
达乌里扶了扶鬓上歪了的簪,在棋盘上轻落一子“将军几时发现的?”
“回去时我帮他洗了澡,仔细检查过了。”
将军顿了顿道“至于背后看些看似像吻痕的痕迹,是他拿指甲掐的,他的指甲缝里还有掐破皮时的血迹。”
达乌里半掩笑意,鲜亮的指甲在空中滑过,像一道明艳红霞,鲜亮的令火光失色“亏得没有事,若有半分损伤,别说空忌街了,怕是整个内城也要承受将军的雷霆之怒,斯人如此可爱,将军可要珍惜才是。”
“我命如浮萍,不想他同我一样处处受制于人,这段缘分,我会亲手斩断。”
火苗窜上梁木,将木头烧的噼里啪啦的响,达乌里热的有些出汗,拿了把罗扇来扇“将军好意,但对他可不公,当年我夫下狱时,执意要休我,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但还是不开心,骑马追到了刑场,劝他收回了休书。”
将军眉间微挑,一脸不信“嫂夫人年轻时这么温婉?”
达乌里“好吧,我打了他一巴掌,又臭骂了他一顿。”
将军嘬了口茶,点头道“这才合您的性子。”
梁木断了一截,坠落时发出了轰隆一声巨响,火星四溅,屋中多的是俗气的绸纱,擦溅的同时引起了熊熊烈焰,火光缭绕,一时间屋内闷热难耐,令人窒息。 达乌里坐的端正,扇子半掩着面,露出一双含笑明眸。 泛旧的扇骨已有裂纹,但扇面却保存的很好,半点也没损坏,达乌里转着扇道“我不知别的夫妻如何相处,但我只想与我夫同生共死,苦难同当,他当年虽是罪的无辜,但那屎盆子既然扣上了,我便想同他一起承担。”
木灰飘落杯中,将军看见了但却毫不在意,端起杯来喝了下去。 “秦将军只想你能过得好。”
“我知道。”
达乌里道“我也只是想陪他罢了!我这人就是这么奇怪,福要一起享着,罪也要一起受着,我受不了他抛弃我一个人舒坦,更接受不了他推开我一个人受罪,以前我娘总是骂我是狗性子,说我只知道护食。”
“虽然不中听,但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我是狗性子,看中了哪根骨头就啃到底,谁也拦不住,就是臭了,我也要嚼碎了咽下去,他是我的,一辈子也甩不开我。”
“骨头....”将军低喃一声,有些怀念道“我曾经也挺护食的。”
达乌里问“现在怎么不护了?”
将军道“怕了。”
达乌里又问“将军怕什么?”
将军轻声道“怕护不住他。”
达乌里咯咯笑出了声,罗扇被纤细的长指轻捏着,随着达乌里的笑而微微颤动,像一同笑了般。 “我的夫是个粗人。”
达乌里不耐热,脸上红扑扑的像是上了妆,在火光的扭曲下,她仿佛回到了最美好的年少时,眼中含着熠光,笑的甚是娇俏。 “他一辈子也不曾说过上台面的话,也不会世家公子的那套浓情蜜意,我常骂他是带了嚼子的蠢驴,连一句好听的都不会,但他记得我爱蔻丹,所以每次出征回来都会为我带一捧凤仙花。”
达乌里骄傲道“一次也没有忘过。”
将军真诚笑道“这还真让人嫉妒。”
达乌里傲娇一笑,长指缓缓抚过扇骨“我本也是乡间村妇,他却拿我当富家千金养,养的时间一长,我有时都忘了自儿的身份,虽然养的矫情,但骨子里还是农家那泼辣彪悍的性子。”
达乌里嘬了口茶,目光柔和在罗扇上。 “将军您不知道,当年我夫下狱,几乎所有人都嘲笑过他,笑他笨,脑子不灵光,笑他不懂朝堂的规矩,不会打点关系,也笑他活着窝囊,死的憋屈,唯独没人笑他房内无人,孤零无依。”
达乌里笑道“因为他有妻有家,合家愿与他同生共死,罪恶同担,清明寒食也有他一祭,即便他是全天下人眼中的废物,与我们母子而言,他是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父亲。”
整个屋子都被烈焰所笼,浓烟更是呛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达乌里咳的难受,端正的腰慢慢佝偻,有些痛苦的撑在小几上。 “我懂他,他也懂我,他知道我不怕死,他知道我会去追随他,但..但没想过我不能死,别说他了,这一点就连我自己也没有想过。”
若不是不能死,她也不会乖乖的来到这条脏街。 火光渐渐逼了过来,达乌里无力的趴在小几上,尽可能的将罗扇往怀里护着“这些年我人不人鬼不鬼的熬着,终于能再有机会去见他,将军,我想最后求您一件事。”
将军顿了顿,说道“嫂夫人放心,我会把你的金塔与他同葬。”
达乌里笑了,趴在小几上渐渐不动,就在他落下最后一子要离开时,再次听到了达乌里虚弱的声音“算我欠你一场,将军,求你把松儿找回来。”
秦松是她的儿子,也是她这么多年不敢自我了结的原因。 她弄丢了他们唯一的孩子,至死都没能见上一面。 将军指间微顿,抬眸时她已经阖眼不动了,火蛇从身后窜来,舔舐着那身艳俗,达乌里趴在小几上一动不动,火光柔和了她的侧脸轮廓,抹消了她在空忌街所有的痕迹,她睡在火光中,像是穿了一身嫁衣的新娘,等待着良人归来将她唤醒。 “好。”
将军说“我一定将他找回来的。”
达乌里从小几上滑落,罗扇摔了出去,丝绸扇面被火苗吞噬,陈旧的扇骨也被烈焰映的发红。 扇骨之中隐隐显现出一个闻字。 将军捡起小扇,将扇骨放回达乌里手中,他看到了扇骨上的小字,倏然想了起来。 闻娘。 是了,她以前是叫闻娘的。 烈焰疯了一般在屋内横冲直撞,吞噬着所有的一切,唯独凤仙花颜色明艳,在火光中越发鲜亮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