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柳庄园的踏秋宴会戛然而止。 内里一片纷乱,所有人面色惶惶。 在各自亲随的簇拥下,大群公子小姐从中疯狂逃出,坐上家中马车,连头也不敢回便朝着城中奔去。 片刻后,便只剩下寥寥数人,还留在空空荡荡的宴会场地。 “公子,还是要早作决断啊!”
“如今那边的动静似乎已然停息,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冯赟海身侧,两个亲随武者满脸焦急,不时转头看向后园所在方向。 刚才某位练脏客卿那句“天人化生、宗师之境”,刹那间就让他们心神动摇,惊惧不已,已然完全乱了分寸。 冯赟海端着一杯酒水,却一直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不远处,还有他的妹妹冯卿萍,以及那个姓曲的姑娘还留在座位。 其他人都已经尽数离开,一早便不见踪影。 “你们怎么还不走?”
冯赟海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面露疑惑神色。 “二哥不走,我也不走。”
冯卿萍微微一笑,语气淡然平静。 “曲姑娘又为何留在这里?”
冯赟海又接着问道。 曲裳缓缓说道,“小女子家中受卫道子颇多照拂,如今他未曾出来,我却是不便直接离开。”
说着,她又转头看了冯卿萍一眼,“而且我和卿萍小姐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想着也要留下来陪她一起。”
冯赟海点点头,对两个亲随道,“刚才那位客卿确实是说了天人化生宗师之境,但他后面又说了一句,则是生死相搏、宗师交锋,那么后园结果到底如何,现在还不好就此下了定论。”
停顿一下,他暗暗叹了口气,“更何况其他人能走,我却是亲自将青璇殿下送来,秘密藏在了绿柳庄园,如果真的情势大坏,即便是现在走了,那也没有什么用处。”
“反正向父亲传递消息的信使已经离开,我倒不如留在这里,看一看后园的宗师交锋到底谁胜谁负,谁死谁生。 若真的能死在宗师之手,也好过坏事之后被下面的小喽啰随随便便杀死,至少下了黄泉地府之后也能和其他鬼物一番吹嘘,不会坠了节度使公子的名头。”
曲裳忽然笑道,“宗师也是人,自然也会死,听二公子如此所,我顿时就不怎么害怕了。”
“你不怕了,我却是怕得要命,只是局面已然如此,无论如何也得硬撑下去而已。”
冯赟海又是一声叹息,“来来来,多想无益,这么多上好酒菜,不吃就是好大的浪费,我们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说。”
绿柳庄园后院。 许久后,武青璇都还未从极度震惊中回过神来。 她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像,呆呆站在那里,怔怔看着被自己弟弟妹妹左右随侍的那道身影。 他随便穿了一身不太合体的衣衫,一直坐在地上不动。 面前是韦绝言死不瞑目的尸体。 两人就那样相互对视,就像是多年不见的老友,见面之后无语凝噎,默默无言,激动到说不出话来。 武青璇也不敢上前打扰,心神稍稍平复之后感觉浑身酸痛,便也寻了一块还算平整的地方,不顾形象直接坐了下来,开始处理掌心的伤口。 卫韬目光并未聚焦。 表面上是在盯着韦绝言的眼睛,实际上却早已不知飘向了何方。 耳朵也在微微颤动,仿佛在倾听着什么声音。 时间一点点过去。 太阳渐渐西斜,又是一日黑夜即将到来。 卫韬便在此时回过神来。 却有两行鲜血,从眼角缓缓流淌下来。 “卫道子受伤了么?”
武青璇一个激灵,忙从身上取出一只描龙画凤的锦盒,打开后里面存有寥寥几颗馥郁扑鼻的丹丸。 “不用,我自己有补益元气的丹药,这些你还是收好留待后用。”
卫韬抬手拭去血迹,再次陷入沉默思索。 片刻后,他忽然问出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青璇殿下身为皇家子弟,之前又和我说起巡礼司符太常、虞常侍,那么对于教门诸宗,应该比普通人有更深层次的见解。”
“因着父亲的原因,我或多或少能知道一些事情。”
武青璇点点头,“道子想问什么,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卫韬再次陷入思索,片刻后才斟酌着慢慢说道,“殿下对玄武道的风洳太上,有没有一些了解,他在当年的全盛时期,又达到了怎样的高度层次?”
“风洳太上啊。”
武青璇眺望着火红的晚霞,回忆着缓缓道,“在十来年前,我曾经在京城祭典大礼见过他本人,看起来就是个相当和善,总是笑眯眯的老人家。 至于风洳太上的修为层次,我以前也听父亲说起过,他最强时甚至已经打破屏障,触碰到了阴极阳生的这道门槛,实力甚至不在玄武齐太全道主之下。 只可惜当年在珞水河畔与青莲教桂书仿一战,风洳太上被此人不顾一切的濒死自爆伤了根基,自此之后他便少在世间露面,也只有在祭典大礼时才偶尔出来。”
说到此处,她低低叹了口气,“在我那次见到他时,实在是苍老的厉害,根本不像是一代武道宗师的气质风度。 不过我父亲和欧老之间倒是说过,风洳太上虽然看上去虚弱无比,但谁要是真的因此小觑了他,甚至胆敢有所招惹,怕是就要给自己酿出天大的祸端。”
“哦,再后来的话,风洳太上不是被自己的关门弟子杀死了么,孙道子洗月也随之叛门而出,流落江湖。”
“玄武道风洳太上,真的是被孙道子洗月击杀的么?”
卫韬眉头紧皱,若有所思,“孙洗月击杀风洳太上的时候,有没有其他人在场亲眼看到,内里的详细经过究竟如何,青璇殿下又是否知晓?”
“风洳太上的尸体很多人都见到了,这应该是做不了假。”
武青璇摇了摇头,面露歉意表情,“不过其中具体的情况,以及整个详细的过程,这是玄武道内部都封禁不提的秘密,外人更是难以知晓其中详情。”
卫韬点点头,“那么孙洗月呢,殿下久居京师,和玄武道宗门距离并不算远,以前有没有见过她?”
“孙道子啊,我也见过的,在她叛出玄武道前,还曾经和她一起聊过天,喝过茶。”
他颇为诧异地挑了挑眉毛,“哦?那么在殿下眼中,孙洗月又是个怎样的人?”
“只在我眼中的话,她虽然表面上总给人一种淡漠疏离的冰冷感觉,但我却觉得她就是个清净守虚,不喜麻烦的性子。 真正熟识的话,甚至会觉得她就是个相当温婉柔和的女子。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后面她就变成了那么一副疯狂扭曲的模样。”
卫韬又问道,“风洳太上其他弟子呢,殿下和他们有没有过接触?”
“也有过接触,他们各有不同的性格,不过总体上说,都算是不错的人。”
说到此处,她声音低落下去,“不过在孙道子叛门而出前,他们一个个都死了。 风洳太上这一脉啊,如今也就剩下一个生死不知,踪迹全无的孙道子,几乎算是断绝了传承。”
卫韬沉默许久,忽然又换了另一个问题,“对于曾在巡礼司当差,却又转投青莲教的桂书仿,殿下对此人又了解多少?”
“和桂书仿相关的一切事宜,在巡礼司内也是禁提的秘密,我没有专门去询问过,所以并不了解。”
武青璇想了一下,直接大包大揽下来,“如果卫道子对这方面的事情有兴趣,那等我回去之后便可以找到符太常请教,他老人家应该能知道许多当年的隐秘。”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 风中也带来了明显的寒意。 接下来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一个静坐发呆,另一个默默出神,各自不知在想些什么。 最后一缕阳光悄然消失不见。 卫韬便在此时缓缓呼出一口浊气,从坐了许久的地上站直身体。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卫道子直说就是。”
他开始沿着来时的路返回,顺手将法剑系回腰上,“殿下知不知道位于漠州大山深处的萝茶族?”
“知道一些。”
武青璇微笑说道,“去年因为漠州叛乱,父亲在家里偶有提及,我听了后便专门了解了一番,说起萝茶族,其实在更早的时候,他们被山外的人反而叫做罗刹族。”
“罗刹?”
卫韬讶然问道,“评书话本故事里面食人血肉、云名恶鬼的罗刹?”
“就是这个罗刹,不过却不是食人血肉、云名恶鬼的意思,而是罗刹女子之意。”
武青璇回忆着慢慢道,“萝茶族更早的时候,都是女子勇猛强悍,负责打猎交战之事,男子反而多留在寨中做些粗笨活计,所以一些接触下来,山外之人便称呼他们为罗刹族。 再然后好似便是经过连番征伐,萝茶族吃了许多败仗,便一路往更深的大山之中隐居躲藏。 直至不知多少年过去,他们又开始与山外接触,种植茶树外出贩卖,就又有了萝茶族的叫法。”
卫韬消化着刚刚听来的内容,又和那名萝茶族少女所说做一对比。 片刻后,他终于说出了另一个想要知道的问题,“殿下有没有听说过,萝茶族代代供奉、香火不断的山寨祖堂?”
“卫道子也知道萝茶族祖堂吗?”
武青璇忽然压低声音,表情颇有些神神秘秘,“那道子知不知道,他们在祖堂里面供奉着什么东西?”
卫韬垂下眼睛,语气平静,“我还真不知是什么东西,莫非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
“不是稀世珍宝,而是一具尸体!”
武青璇声音放得更低,几乎犹如蚊蚁,“据说孙洗月闯入萝茶族祖堂,和实力层次高深莫测的大族老一番交手,就是为了那具不知道受了多少代人供奉的尸体。”
卫韬目视四周,眸子里熠熠生辉,“她把那具尸体带走了?”
“没有,据说孙洗月当时状若疯狂,杀人无数,还不惜巨大代价将萝茶大族老毙于掌下。 最后却只是打开棺椁,在那具尸体面前站了许久,便径自离开了。”
她轻轻呼出一口浊气,“道子救了我们姐弟性命,所以我绝不会在这些事情上欺瞒道子。 若说我为什么对萝茶族知道的这么详细,就是因为我父亲后来也遣人去过那座祖堂。 不仅仅是父亲,其他还有不少人都悄悄去过,或许都是为了看一眼,能让孙洗月如此疯狂的地方,到底有着怎样的神奇玄妙之处。”
“哦,差点儿忘了和卫道子说。”
武青璇双手合十,做出参拜姿势,“萝茶族祖堂供奉的画像,我便亲眼看过,还被父亲好一顿训斥,说我不要好奇心太重,看些不该看的东西。”
卫韬心中念头不断闪动,“那幅画像,和萝茶族祖堂所供奉的尸体,他们之间有没有关系?”
她再拜一拜,缓缓说道,“有关系,她们就是同一个人,极其清冷美丽的女子。”
他猛地停住脚步,转头看了过来,“那幅画像,现在在哪里?”
“我只偷偷看过一次,便被父亲赶了出来,后面据说那副画像被送进了大内宫中,最后具体落在了谁的手中,那就不知道了。”
武青璇说到此处,忽然有些犹豫踌躇。 十数个呼吸后,她猛地一咬牙,鼓足勇气道,“我也曾学过琴棋书画,丹青描摹虽不敢说特别厉害,却也至少能有个六七分,甚至是七八分相像。 道子若是想看那幅画像,等我找到笔墨染料,便可以为你画出一张,不行还能多画几张,兴许总能从中找出最为相似的那幅!”
卫韬沉默许久,抬手抱拳,躬身一礼,“如此,便要劳烦青璇殿下了。”
武青璇急忙还礼,“道子对吾等姐弟恩重如山,又何来麻烦一说?”
片刻后,他直起身体,抬头仰望稀疏的星空,目光落在那朵遮住月亮的云上,忽然间便又有些怔怔出神。 武青璇静静站在一旁等待。 直到他低下头来,才柔声说道,“卫道子,我刚才认真思考了一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卫韬回过神来,揉捏着还有些发胀的眉心,“没什么当讲不当讲,青璇殿下直说就是。”
武青璇点点头,斟酌着慢慢道,“我想说的是,今日在绿柳庄园的战斗,应该是贵门宁道主接到消息秘密下山,将韦绝言等人掌毙后便又飘然远去。 至于卫道子本人,只在旁做一协助,击杀了几个潜入到吾等姐弟身边的武者,护住了我们的周全。”
她小心观察着他的表情,没有发现什么变化,才又接着说了下去。 “道子以如此年纪,便能击杀邪道宗师韦绝言,当真是令人惊讶无比,甚至说一句惊世骇俗都不为过。 不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如果这一消息大范围流传出去,妾身担心对道子非是好事。”
卫韬微微点头,面露温和笑容,“青璇殿下说的极是,那就按殿下的意思办吧。”
武青璇暗暗松了口气,对默立不动的弟妹严肃道,“刚才我和卫道子说的话,你们只需知道宁道主下山退敌,其他的事情全都不要说出去,最好连记都不要记住,知道了么?”
两人面无表情,一动不动。 对她说的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卫韬本不想开口,但看武青璇伤痛疲敝,又因为着急甚至口吐鲜血,便轻咳一声道,“你们两个,记住姐姐刚刚说的话。”
武青循两人蓦地躬身行礼,齐声说道,“先生放心,吾等定会牢记,一时一刻不敢忘记!”
就在此时,忽然有脚步声接近过来。 双方相遇,从前园赶来的几人明显被吓了一跳,却又鼓足勇气,试探着靠近了过来。 待到终于能看清楚面孔,冯赟海猛地瞪大眼睛,强提的那口气一泄,差点儿双腿发软跌坐在地。 他快走几步,丢掉长刀躬身一礼,“见到殿下和道子安然无恙,在下这颗心是终于是定了下来,不再七上八下、彷徨焦虑。”
武青璇幽幽一声叹息,“我之前不是和冯公子说过了么,一旦后园有了什么动静,你千万不要有任何犹豫迟疑,走得越快越好,直入府城莫要回头……” 冯赟海又是躬身一礼,“殿下身处险境,在下又怎么可能不管不顾,只想着自己逃生? 如此就算是能回到府城,家父也不会饶了我这个贪生怕死的懦夫。”
武青璇微微屈膝,回了一礼,“大恩不言谢,冯大人和二公子此次襄助,青璇定然牢记心中,不敢有所忘怀。”
一旁,卫韬看见那道熟悉身影,不由得也是微微一愣,“曲姑娘怎么也过来了?”
曲裳道,“妾身晓得道子就在后园,又听到那里雷声隆隆、地面涌动,便有些担心道子安危,又哪里有心思离开。”
卫韬沉默片刻,面露温和笑容,“曲姑娘未曾修习武道,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时间离远些为好。”
不久后,一行人来到前园。 便看到摆了许多桌的席面,绝大部分都没有怎么动过,只是因为放的时间太长,便没了刚出锅时的香味热气。 武青璇也不嫌弃,直接找了最近的桌子坐了,将手边酒盏倒满,高高端起,“一杯薄酒,礼敬诸位,日后吾等便情同兄弟姐妹。”
将杯中酒水饮尽,她又斟满一杯,随后起身离席,对着青麟山所在方向深施一礼,“还要多谢宁道主出手相助,救下了我们姐弟三人的性命。”
宁道主? 冯赟海心中一动,旋即恍然。 既然是天人化生,宗师交锋,那么站在青璇殿下一边的,除了宁道主应该也没有别人了。 再往更深处想上一层,之前青璇殿下的忧愁焦虑,很有可能便是故意为之,暗中其实早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就等着对方集合力量跳将出来,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想到此处,他也起身离席,朝着青麟山方向躬身一礼,口中尽是谦恭奉承之语。 这段时间,卫韬口中不停,已经吃到了第三桌席面。 与韦绝言一战,加之被动破开玄感那扇大门,他不管是精神还是体力都消耗过甚,还要比太玄山上与北荒老僧一战后更加疲惫,几乎快要到了勉力支撑的程度。 虽然之后服用了不少丹丸恢复元气,但腹中饥饿感觉却并未消退,反而有种愈演愈烈的感觉,需要大量进食补益身体。 月上树梢、夜色深重。 卫韬喝完最后一壶酒水,满足地一声悠长叹息。 悄无声息间,一声轻笑回荡耳边。 他缓缓闭上眼睛,侧耳倾听,仔细感知。 与之前的被动接受相比,此时则多出了几分审视,还有挥之不去的疑惑。 时间一点点过去。 摩挲着腰侧元一法剑,卫韬暗暗一声叹息。 从巡礼司桂书仿起始,到玄武道风洳太上,再到杀人如麻的孙洗月,很多事情仿佛都笼罩在一片浓重迷雾之中,让人心中无端烦躁,却又无法得见真颜。 就连原本深信不疑的自身记忆,在他踏入玄感境界,对诸般妄念有了更加深入贴近的感知之后,甚至都难以抑制生出了许多怀疑。 可是这种事情,却又不好在明面上去直接寻找答案,很有可能会引来有心人的觊觎窥探,到时候不管打不打得过,左右都是不小的麻烦。 只能是根据已知线索慢慢探索,希望能够早一日解开事关自身玄感妄念的疑惑。 可惜那几个人都已经死去。 如果他们都还活着,他只需要专心致志精进修为,到时候一个接一个将他们全部打死,或许便可求得一个心意舒畅、念头通达。 “卫道子,卫道子?”
压得很轻的呼唤声中,卫韬回过神来,有些不悦地转头看了一眼。 冯赟海对上那道隐现猩红的眼睛,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卫道子,雨越下越大了,您要不要去那边的厢房暂避一下,也好换一身干爽暖和的衣衫?”
寒风呼啸,冷雨纷纷。 打在地上噼啪作响。 卫韬直到此时才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经湿了大半。 还是因为冯赟海一直举伞站在旁边,不然早就要往下滴答淌水。 身后还有两个让他都有些无语的小家伙,仍然一左一右侍立在侧,淋得一身透湿都浑然不觉、不管不顾。 “我刚才想问题入了神,倒是麻烦二公子了。”
卫韬露出一丝歉意笑容,起身跟着冯赟海进了厢房。 里面暖炉已经生火点燃,带来阵阵热气,还有淡淡的清香气息。 武青璇盖着毯子,缩在躺椅上已经睡着。 旁边曲裳和冯家小妹靠坐一处,各自裹着一件大氅闭目养神。 还有两个武者,则蓑衣斗笠守在门边。 “道子,里屋我已经备好了衣衫。”
冯赟海关好厢房木门,将风雨挡在外面。 “青言,你先去换衣服,然后是青循。”
卫韬在暖炉边上坐下,向后看了一眼。 说完后,他转过头来,眼前却是毫无征兆一花。 不见了青烟袅袅的暖炉,也不见了旁边或坐或躺的几个女子,只剩下一望无际的花海,从脚下一直延伸到了天边。 忽然,幽幽笑声就从花海之间响起。 “装神弄鬼,不知所谓!”
卫韬面无表情,循声望去。 便看到一个身着洁白衣裙的少女,正在花丛深处若隐若现,款款而来。 “孙洗月?”
“从白骨祭坛变成了满山花海?”
“不,不对,不太像是我在苍莽山脉见过的那张面容。”
“还是不对,她到底长的什么模样,我竟然有些记忆模糊,想不清楚。”
一连串念头在心中闪过。 卫韬缓步向前,眸子里猩红渐起,目光森寒冰冷。 “管她是谁,我只知道,扰我清幽,乱我心神,就要在这里被我直接打死。”
“繁花似锦,暗香浮动,你能够死在这里,也算是给自己选了一块上好福地。”
一片姹紫嫣红之中,白衣少女身影灵动缥缈,仿佛浑然不觉即将到来的危险。 “卫道子,您要不要去换一下衣服?”
冯赟海俯下身体,刚刚开口发问,却是猛地又闭上了嘴巴。 还有一道寒意自脚底升起,瞬间直窜脑门,整个人刹那间如置冰窖,遍体发寒。 卫韬端坐炉边不动,眼眸之中红丝涌动,最终居于瞳孔正中。 他似乎在发呆出神,双手却又紧紧握住木椅扶手,甚至有些微不可查的颤抖。 咔嚓! 扶手断裂,陡然化作无数细小木屑,如流沙从指间滑落下来,在地面铺开一片。 “卫道子?”
冯赟海下意识后退一步。 “都别说话,也别碰他。”
武青璇就在此时睁开眼睛,表情无比沉凝,声音压得极低,“我们换一间房屋,最好离卫道子远一些,免得搅扰到了他的静修。”
她掀开毛毯起身,动作极其轻缓,仿佛生怕弄出太大的动静,惊扰到了什么。 曲裳和冯卿萍面面相觑,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只有冯赟海面露恍然表情,顿时不敢再多说一句话,闹出半点儿动静。 吱呀一声轻响。 厢房的门被打开了。 守在外面的亲随刚要询问,便被满脸焦急神色的冯赟海拦住,领着两人去收拾另外一间屋子。 曲裳和冯卿萍虽然不解其意,但也老老实实跟在后面离开,一路上都轻手轻脚,没有弄出什么响动。 武青璇来到门口,回头看看依旧左右默立不动的弟妹,不由得低低叹了口气,“青循、青言,你们先随我到外面呆一会儿,等卫先生想明白事情了,姐姐再带你们回来。”
两人目不斜视,静立原处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声音。 就在此时,卫韬闭上眼睛,低低叹息一声,“你们要听自家姐姐的话,不要总像是个木桩子一样守在我的左右。 去吧,和你们姐姐在一起,保护她的安全,等天亮之后再过来,由我护送你们去往青麟山。”
所有人全部离开。 厢房内只剩下他一个人。 “幸亏刚才没有出手杀人,不然这间屋子内外,有一个算一个都要变成满地残尸。”
“此时回过头去再看,宁道主让我凝神静心、再沉淀一段时间,确实是金玉良言。 可惜既然已经撞破了那扇大门,就再也无法倒退回去,只能是一路向前,达至天人化生的宗师之境,才能得享长久安宁。”
外面疾风骤雨,不停拍打在屋顶房檐,传来噼里啪啦的密集响声。 卫韬盯着暖炉内偶尔跳跃的火苗,眸子里仿佛也有火光静静燃烧。 ………… ………… ……………… 时值清晨,整个小城从沉眠中醒来。 街上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行人,还有袅袅炊烟从各处升起,带来更多的世间烟火气息。 城池中心,并非是繁华的店铺商街,反而是一座占地面积颇广的园林式府宅。 不管什么人,在靠近这座园林府邸时都会小心翼翼,放轻声音,生怕搅扰到居于其中的贵人。 就在第一缕阳光落下之时,两道身影沿着长街缓缓而来,站在了府宅的门前。 “大老爷回来了!”
“是大老爷回来了!”
刹那间,整个府宅也活了过来。 洋溢着年节时才有的喜气。 “刘长老家族枝繁叶茂,子弟众多,实在是令人羡慕不已。”
宫苑在门内停下脚步,欣赏着眼前的景色,面上露出一丝笑容。 刘长老看着下方跪伏一地的众人,却是一声长长叹息,“家大业大,牵挂就多,有时候看看宗内那些同门,感觉还不如他们的闲云野鹤来得轻松如意。”
“有牵挂是好事,能让你在这世上有根,而不是四边不靠,漂浮不定。”
宫苑缓缓说道,“看到这些年轻人,便让我想到了霖儿,他算是宫家唯一的男丁,却在一座小镇道旁死于非命,至今都不知道是何人下此毒手。”
刘长老垂下目光,“宫派主请节哀。”
“本就没有哀,又何来节哀之说?”
宫苑面上笑容不变,语气依旧平静,“我原以为,得到这一消息后会心生哀伤,却未曾想从头到尾心如死水,波澜不生,没有一点儿情绪波动。 细思起来,甚至还不如踏入宗师后的修为一路精进,更加来得令吾心惊。”
刘长老挥手屏退众人,面露疑惑表情,“实力提升是好事,派主为何还会心惊?”
“宫派主晋入宗师境界短短时间,竟然便已经达到如此高度,让老夫也不得不甘拜下风,惊讶叹服。”
“刘师兄未曾有和我一样的经历,不知道那种被莫名玄念引导修行的可怕之处,所以才不明白我的忧虑。”
宫苑背负双手,仰望着天上云卷云舒,“我甚至在想,如果这样一直下去,待到时间过得久了,我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甚至那个时候的我,到底还是不是我。”
说到此处,她转头向北,遥遥眺望,“不久前,吾曾登临青麟山,见到了元一宁道主,他对我只说了一个字,那便是熬。 但我和他的具体情况又有不同,也不想像他那般忍受苦熬,所以才想着要找寻一个出路。”
刘长老试探着道,“派主可是找到出路了?”
宫苑摇了摇头,“还没有,如果问题不是出在幽玄诡丝上面,我就唯有不惜一切代价,想尽一切办法提升修为,将所有令吾不得清净的东西全部砸碎,再看能否还吾一个平和安宁。”
刘长老又道,“派主心有疑惑,为何不入本门,找齐道主做一问询?”
“看来对于武道宗师,诡丝也不能将人完全纳入掌控,所以说刘师兄你这是想帮我,还是转着弯的要害我?”
宫苑眸中波光闪动,似笑非笑看来一眼,“本人有自知之明,知道此时绝非齐道主对手,所以根本不会轻易出现在他的面前。 二十多年前珞水河畔一战过后,风洳太上携诡丝返回玄武山门,齐道主天赋资质极高,想必不会放过研究这种东西的机会。 那么他若是见到我,万一心中感念有所察觉,会不会见猎心喜,将我直接留在玄武道中?”
刘长老低下头去,后背已然见汗。 宫苑收回目光,款款向院内走去,“刘师兄不必担心,你只要好好配合,那就一切安好。 毕竟天下武者众多,修成宗师的却是极少,而身怀幽玄诡丝的武道宗师,更是少之又少。 所以在吾眼中,你的性命很是珍贵,不用担心我会对你轻易生出杀机。”
她微微笑着,慢慢说着。 毫无征兆的,银色丝线刺破虚空,没入不远处一个打扫卫生的仆役眉心。 那人顿时怔住不动,片刻后忽然软软倒地,失去了所有生命气息。 宫苑便在此时收敛笑容,“如果刘师兄还是不愿配合,吾便会当着你的面灭你满门,再让你在诡丝逆乱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受尽世间最难忍受之痛苦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