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子拿了钱,连忙往外走。一时请回个擅看妇人病,摸了半天的脉象,捋着山羊胡也是摇头,他倒是猜着一些,但这大户人家的事情,并不好直说了,怕又得罪了人。因而只拣了些平和无害的开胃方子,朝事主说道,“老夫看着也不似有大病症,这且有一方,吃着试试,若是再不济,老夫也是无可奈何。傅少爷不如再请个坐馆的看看,也好安心。”
傅恒一听便知道那方子是吃了也无甚用处,只叫婉容送了大夫出去,还是不死心,叫冬子再请个大夫回来。门上这进进出出的,倒惊动了王氏和傅宏博,使了薛婆子过来一看,才晓得是徐明薇病了,连着看了两个大夫都看不出毛病来,到这会儿连晚饭都吃不下——其实徐明薇在傅恒回家前已经吃饱了,生怕她肚子里有个闪失,怎能不急?二老连忙携手过了院子来看。傅恒见竟惊动了他们,上前迎了,一时说过情况,王氏眉头便是一紧,像是自问一般说道,“可不是撞了邪吧?”
老赖家的在边上听得分明,肚里早笑断了肠子,教王氏自己说出来也好,也省得她们还要费心垫话了。面上却故意做出惊讶来,接过话头说道,“咱家奶奶这一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每天也只在自家院子里走动一会儿,太太这撞邪又从何说起?”
王氏想起儿子这些日子都是歇在后头,保不齐哪个骨头轻的就做了念想,想趁着功夫去了大的肚子,自己偷偷生个小的,也不一定。一时又觉着不能,那四个丫头可都是从徐家来的,身契也都压在徐明薇手上,总不至于心大噬主。但那念头却似在脑子里生了根,才想起先前傅宁慧回门时和她说过一回外头的新鲜事。也不是生人,却是徐明薇及笄礼上赠了重礼的庆国公夫人宅里出的事。二房的少爷贪新鲜,叫人重金收了个瘦马,日夜宠爱,倒生下个聪明儿子来,连庆国公夫人见了都欢喜。渐渐地养大了瘦马的心思,明知天启有令,妾不能转正,也几次出手,要夺了正室的性命。偏偏那二房少爷是个糊涂的,死硬着不肯让正室发卖了瘦马,正室家里还要仰仗着庆国公府上,哪里敢替女儿撑了腰。正室也只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罢了。不想正月的时候,那二房少爷竟转了心思,夜夜宿在正室屋里不说,出了年便把那瘦马给拎着发卖了,看得旁人一头雾水,连着庆国公府里都不晓得其中内情。王氏耳边响起自己女儿低柔又带了几分神秘的声音,“我却知道是为了什么。无间庵的婆子,最会扎灵光的人偶哩。”
她正兀自出神,冬子却领了大夫进门来了。傅宏博做公公的不好跟着进去,便推了她一把,王氏连忙跟在那大夫身后进了屋子。只见徐明薇头上包了帕子阖眼躺着,面上潮红一片——屋里闷的,额上发丝全叫冷汗给打湿了,听见人声,才吃力半睁了眼。许是看清了是她来,竟要挣扎着起了,险些脱力摔下床来,吓得王氏便是一声惊叫,只恨扑救不及。好在傅恒离得近,抢身托住了,心里想责备,出口的却再温柔不过,“你别急,娘晓得你身上不好,也只是来看看。”
王氏这会儿是真急了,连声催着大夫赶紧看病。那大夫哪里敢怠慢,连忙铺了帕子探脉,这越探却越是眉头紧皱,忍不住往帘子里头看了一眼。心道,这家奶奶分明中气足的很,大晚上的被人拖着来瞧病,却是糊弄着人玩呢!他也晓得傅家是官家,吃罪不起,便学了前头那位,也开了个平和方子,说了几句便要走,连诊金都不敢要。傅恒晓得又是没瞧出病症,朝王氏叹道,“娘,这回只怕要爹写个帖子,去请了太医了。”
话音都还没落下,便听得婉柔咋呼呼跑了进来,喜道,“太太,柳太医来了,可要请了进来?”
傅恒闻言一喜,也顾不上问这柳太医怎么来的,连忙叫请。一时号过脉,柳太医只沉默不语,唬得屋里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尊夫人这病,并不在药上。老夫惭愧,却瞧不出是哪边的祸事,今夜也只是个起头,拖到明日,只怕……”他掩住后半句,收了药箱便要走。傅恒哪里肯放,只拦在身前做了个大揖,言辞恳切,“先生既能瞧出些一二,还望指点了,出了这迷障。”
柳太医只摇了头往外走,出了门便往墙角上轻轻踢了踢,这却是驱邪的意思了,落在王氏和傅恒眼里,心中自是震荡。果真是有人见不得家里好的。王氏咬牙道,“薛嬷嬷,你点几个仔细婆子,去后头院子里搜了,这家里是有些时候没听见鞭子声了,也要皮痒痒的。”
傅宏博听着话音,面上也是一沉,却是对着王氏十分不满。儿子屋里的事情,偏偏要插手管了,儿媳妇又不是那样容不得人的,没见着这满屋的妾,都是她主动开口替恒哥儿抬的?教他看来,这大儿媳能干归能干,脾气还是太软和了些,才叫这些个牛鬼蛇神都骑到了头上。便趁着傅恒不在跟前,朝王氏撒火道,“你瞧瞧你做的这事,往后恒哥儿院子里的事情你少过问。儿媳就算是个好的,也要叫你逼得不好了!”
王氏真是一肚子委屈,她这不是怕恒哥儿后院空虚,往后夫纲不振,教个女人牵着鼻子走嘛。但也晓得这事和自己有几分关系,不敢申辩了,心里越发恼恨起做鬼的人来。傅家二房三房的都听见些动静,只装作不知。焦氏肚里暗笑,这才开头,就斗上了,还是自家送来的丫头,实在是好笑,便忍不住叫了婆子在二门处盯着,叫一有消息,就往里传话。梅氏这会儿和三老爷闲坐在书房,愁着儿女婚事,也分了些心思看大房的热闹,忽而叹道,“若是能分得太爷传下的家底,咱家的也就不愁婚嫁了。”
三老爷默不作声地听着,只耳朵动了动,又盯着手里的书页去了。却说回到徐明薇屋里,傅恒肚里燃着把火,怒气冲冲地进了来,婉容等人本不愿走,全叫他给赶了出去。一时屋里只剩了他们两个,徐明薇闭眼装晕,朦胧间听他走近了些,面上便是一暖,原是他放轻了动作,挤了条热帕子替她擦脸。她更不敢动,连呼吸都刻意放慢了,生怕被他瞧出异样来。男人不比女人心思细腻,再者他也是关心则乱,又有前后三个大夫都瞧不出症结所在,越发心急如焚。到柳太医扯了撞邪之说,他虽是不十分深信,到如今也只病急乱投医,由着他娘往后头搜去。心里到底还是惶惶没有底,这会儿便赶了人,独自守在了徐明薇床前,一时想起她浅浅暖笑的模样,不禁悔道,“早知会害你至此,却是不该拿你来试了心思,倒养大了她们的胃口,连主母都敢暗害……”徐明薇静静听着,只心如古井,波澜不惊。傅恒心里所想,她前后倒也猜得着。不过是防着她胃口养大,怕她日后独占后院,不肯容人罢了。这时代讲究一个开枝散叶,对当家主母的首要要求就是不能善妒,没见七出里头就有一条独独针对了这?可见男人防着女人到了什么地步!情情爱爱什么的,与男人才没那样紧要。小情小调,自有妾室和丫头那处能寻,做主母的,端庄知礼才是其首。夫妻两个彼此敬着重着,便是内宅安稳之象。一旦做主母的对男人有了独占欲,那才是乱家之根——只有女人守死了男人过日子的,却是少见男人一辈子守着一个女人过活的。想明白了症结,徐明薇也没什么好恨的。时代如此,文化如此,便是拉着傅恒说你错了,一夫一妻,真心换真情才是天道,也只落得个被人耻笑的下场罢了。她自问能做个合格的当家主母,既然傅恒要的是这个,她也没什么为难的,随手做了便是。伤心这种事情,一回两回,便也渐渐淡了。还是应了她娘贺兰氏的那句话,女人的心一旦冷了,硬了,到烈火也烧不开,才经得起事。放在从前,傅恒要是这样深情款款地同她说着悔话,徐明薇心里只怕少不得感动一番。如今闭眼听来,也不过是阵风儿,瞬间就吹过了。心里也晓得这番装病能成,也得他心里有自己,不然凭几个大夫说的囫囵话,只怕骗不过人。就是这份真心,成了她算计里最重要的一笔。后头柳太医才是她真正收买过的,时间紧,一打定主意要挖起青梅来,她便让老赖家的设法去徐家报了信。贺兰氏的办事能力她是信得过的,最后由她的人来引了火,有着前头层层铺垫,自然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