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他这一夜心里面和精神上都经历了什么,就像没人知道只一夜的时间而已,竟真的有人能青丝染霜。几个小太监和禁卫见他这一头银丝,又低敛着眼睑,一动不动石塑一般,恐出什么问题,皆悄悄挪到了一起,咬耳朵。“不会死了吧?像是僵掉了一样。”
“别吓我!无缘无故怎么可能死?”
“冻死了?”
“不至于,我们不是也在外面。”
“那会不会悲伤过度?头发都白了,不是吗?”
“真别吓我!若真出什么事,那可是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我们几个谁也逃不了责任。”
“那要不唤一声试试。”
有胆大者便出声唤桑无渊:“王爷,王爷!”
桑无渊长睫动了动,抬眼看向他们。活的。几人惊喜之余,又有些吓住。那是什么眼神。就像是承载了千年风霜一般,苍凉。对,苍凉,他们中有人想到了这个词。“奴......奴才就......就是想问问王爷......渴不渴?”
见他这般看着他们,喊人的那个小太监只得赶紧找了个理由,却因为紧张,语不成句。桑无渊却像是没听到一样,直接无视掉他的问题,又微微垂眼,沉默而跪。几人便不敢再多做声。梁德子开门出来的时候,看到一头白发的桑无渊也吓到了,惊得下颚都差点脱臼。回过神来后,连忙转身进去禀报了皇帝。皇帝闻言亦是震惊,沉吟了片刻,终是走了出去。若非亲眼所见,他真不敢相信这是他的四子。他就那么跪在那里,木桩一般,一动不动,眼睑半垂着,不知在想什么。满头银丝和眉毛,以及眼睫上凝着薄薄的一层夜露霜雾,脸色苍白憔悴,连嘴唇都毫无血色,可嘴角上却是一泓殷红刺目,显然是血。皇帝皱眉。这还是他那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任何事都不能撼动他的儿子吗?若说别的皇子,养尊处优,他这个四子因为其母妃的关系,从小就生活在排挤和陷害中,吃了多少苦,其实他心里是有数的。年少便上战场,又受过多少磨难,多少次与死神擦肩,他也知道。从未见他这般过。当年他母妃逝世,都没见他悲恸成这样,如今竟为了一个女人,还是一个不值得的女骗子,竟一夜华发。这传出去,才是比他更大的笑话吧?沉脸上前,他冷声道:“这么冷硬的地面,你的一双腿是不想要了吗?”
这样的姿势跪着,背脊挺得那么直,膝盖迟早得废。听到他的声音,桑无渊徐徐抬眼,似是情绪还没有完全从原本在想的事情里抽离,整个人反应缓慢迟钝。定定看了他一瞬,才似是惊觉他是谁,灰败的眸色当即一喜。“父皇,薄霜欺君是她不对,其罪当诛,她自己也意识到了,也以死谢罪了,对吧?恳请父皇就此放过她吧,请允许儿臣将她的尸身带回去。”
皇帝居高临下瞥着他,脸色黑沉:“你可知自己现在什么样子?”
桑无渊怔了怔。什么样子?想起昨夜自己气血攻心呕血一事,以为皇帝指的是这个,他连忙抬起手背,用力揩了揩自己的嘴角。皇帝眉心越发皱紧了几分。“为了一个骗你的女人,值得吗?”
皇帝问。桑无渊沉默,好一会儿才哑声开口:“其实,她骗来骗去,也只是身份在骗,感情上,她未曾骗过儿臣。”
皇帝却不苟同:“骗就是骗,冒充别人身上接近你,就是骗你的感情!”
“那也是儿臣甘愿的,别的女人能骗得了儿臣吗?”
皇帝摇头,一脸恨铁不成钢。“老四啊,朕一直觉得你是成大事者,却没想到你......”皇帝气结,似是找不到语言来表示心中的愤慨。他低低叹:“老四,智者不入爱河,尤其对皇家来说,男女情爱最是要不得,会让你变成一个废人的。”
“父皇,她已经死了,儿臣只是想要她的尸首而已。”
“要回去做什么呢?又放到冰窖的水晶棺里,夜夜同眠?还是要将她风光大葬?无论是哪一种,你考虑过朕吗?朕是一国之君,朕要治国平天下,你让一个欺君多次的罪犯厚葬,或者说放在府中缅怀,朕以后还如何治其他欺君者的罪,朕还如何维法,如何让世人觉得公平,如何治国平天下?”
皇帝义愤填膺,气得不轻。“你身为皇子,理应为朕分忧,可你做了什么?跟朕唱反调,还跪在这里逼朕!”
桑无渊没做声,俯身磕头,埋首于地。见他这个样子,皇帝头疼。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他侧首吩咐梁德子:“上朝。”
皇帝跟梁德子走了很久,桑无渊才缓缓直起腰身,却依旧没有起来,还是跪在那里,也不去上朝。天色越来越亮,清晨的阳光洒下来,将他的华发白衣镀上一层微黄。桑无渊抬眼望向远处宫殿飞檐缝隙里投过来的光,微微眯眸。她曾跟他说过,她那个世界跟他这个世界相通的,可能就只有太阳、月亮和星子。所以,她那边也是清晨吗?她会不会也在看阳光?不会,她那般喜欢睡懒觉,肯定起不了这么早。心口一疼,他收回视线,看向地上自己的影子,清晨的阳光是斜铺过来的,将他的跪姿拉得很长很长。终于下朝了。皇帝和梁德子回来了,一起来的还有三王爷桑无焰。还没上来台阶,桑无焰就像是见了鬼一样惊呼:“四弟,你怎么......怎么......”然后飞快跑上台阶,来到他跟前,蹲下来,难以置信看着他。“四弟,你竟然一夜白头!”
桑无渊怔住。一夜白头?他一夜白头了吗?抬手将垂在脑后的头发捋了一缕到肩前,银丝入眼,他牵牵唇角。还真的是。有些意外,却也很坦然。桑无焰却很痛心疾首:“为了薄霜那种女人,你何苦这样作践自己?”
桑无渊可不爱听这话,冷笑对上他的眼:“哪种女人?如果没有记错,三哥不是也一直想娶她那种女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