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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泠微微一惊。
墨珠大如黄豆, 染得素纸上黑黢黢一片,唯有“和离”二字落得清晰。在大宣,几乎从未有过妻子主动提起和离的, 父权夫权为天,女子若是想要离开夫家, 只能落得个被休弃的份。 被丈夫休弃, 不光对于女子而言极为羞耻, 对母家来说,亦是一件极不堪之事。这不仅关乎整个家族的颜面, 还会影响到族中其他未出阁的女子,故而当初她嫁入步府, 是做好了一辈子被困在这里的打算,但如今——姜泠转过头, 朝窗外望去。 秋树渐渐凋落,庭院之内、入目之物,皆是一片的死气沉沉。 她忽然很想步府外蔚蓝色的天。 在姜府时,即便父亲给她立下了诸多的条条框框,但她从未感受到片刻的窒息。她自幼便顺从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花了一整个晚上, 她写好了一封和离书。 她本想写的很多, 落笔时却又觉得满腹心事皆是苍白无力。她用干瘪的笔尖蘸了蘸墨,以平淡的口绪写道: 结缘不合, 解怨释结。南柯一梦, 浮生若影。 一别两宽,各自珍重。 …… 搁下笔, 第一缕晨光照射入内卧。 她不愿和离书被绿芜看见, 便将其整整齐齐地叠起来, 悄悄压在枕头底下。 青菊说,今天下午相爷会回府。她明明还有足够的时间去休息,躺在榻上时却翻来覆去的、怎么都睡不着。 帷帐轻垂,她阖上眼,脑海中一寸寸闪过诸多画面。 她刚嫁入步府。 步瞻第一次来听云阁。 他第一次搂住她的腰,第一次亲吻她…… 男人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姜泠闭着眼,几乎要溺死在他的吐息之间。 她并非顽石,亦非草木。她也曾天真地想过,步瞻眼底片刻的柔情并不是刻意伪装,也曾渴望过,自己能得到他为数不多的爱。 她跪在佛堂里,双手合十,为他祈福。 她站在挂满了红绸的姻缘树下,一笔一画,虔诚地写下他的名字。 她也曾想过,与他到白头。 峥嵘阁。 步瞻回来时已近黄昏,秋冬之际,天总是黑得很早。他走进屋时,去掉了外头那件雪氅,只留了件单薄的衫,妥帖地覆在男人身上,衬得他愈发清冷斯文。 外头有人传报,说夫人来了。 紧接着便是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从生下煜儿,姜泠的身子愈发羸弱。如今迎着光望去,谈钊觉得夫人比先前更清瘦了几分。薄薄一层寒光笼在女子身形之上,她仿若迎风微斜的弱柳,大风稍一刮过,她便要倾倒。 见了她,桌案前那人的表情并没有多少变化。他仅是掀了掀眼皮,淡淡问了句:“怎么来了?”毕竟自她难产后,听云阁的门就一直关着,她不愿再见到任何人。 听见他平静的声音,姜泠的心还是忍不住揪了揪。 再一次,她替自己感到不值。 月辉轻落,沿着床边的桌案寸寸攀爬上男人的衣袂。姜泠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以镇定的语气道:“妾有要事想要与相爷单独说。”
步瞻看了眼站在一侧的谈钊,后者示意,朝二人拱了拱手,继而带着其余侍人走出房间。 房门被人从外轻轻带上,叩出轻微的声响。 见她半天不吭声,步瞻便搁下笔,放眼望了过来。 他的目光幽深,带着几分探寻。一双精致狭长的凤眸微勾着,令人感到几分说不上来的压迫。 姜泠取出那封叠得方方正正的和离书,递过去。 步瞻也伸手,二人的手指碰了一瞬,又快速撤开。 他将手里的东西展开,入目三个娟秀的簪花小楷——和离书。 男人手指顿住。 片刻后,步瞻似乎缓回神思,捏着那封和离书转过头。他的眼神里带着几分疑色,缓缓道:“你要与我和离?”
姜泠垂下眼睫。 “是。”
她敛目垂容,竟有些不大敢看对方。男人坐在桌案前,不知用什么目光打量了她良久,终于,耳畔传来却轻轻一声笑。 他眼底的疑色消散,和离书被随意丢到桌案上。 听见他的笑,姜泠抬起头。 只见男人瞳眸幽深如墨,眼底的情绪让人看得并不真切。姜泠不知他有没有生气,短暂地沉默之后,他竟点头:“可以。”
姜泠微愕,没想到二人会和离得这般容易。 然而下一刻,她就听见对方淡声道:“但是孩子要留下来。”
“为何?”
她蹙眉,语调也失去了先前的镇定,“煜儿是我的孩子,是我在鬼门关把他生下来的。”
“他是步家的孩子,”步瞻看着她,“姜泠,我不会让我的血脉留存在外。”
许是他的语气太过轻缓,他的目光太过平淡。 她的心又寒了半分,手脚变得冰冷。 周遭又陷入一阵静默,寂静寒冷的夜色里,二人无声地对峙着。 终于,她鼓起勇气,倔强地望向案前之人,“倘若我非要带着孩子走呢?”
步瞻“啪嗒”一声,扔下笔。 浓黑的墨在桌案上溅了开,原本平摊开的卷宗上也沾染上了墨痕。梨花雕木椅在地上刺啦一声响,那人逆着光,缓步走了过来。 姜泠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步,却退无可退,只好硬着头皮,与他对视。 男人低下头,冷声:“你大可以试试。”
他的目光里,有压迫,有威胁,还有几分不屑一顾的轻嘲。他浑身上下尽是危险的讯息,登时便让姜泠从脊柱底流窜上涔涔冷意。 她忽然感到呼吸发难。 步瞻仅是站在她面前,姜泠便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被对方禁锢得牢牢实实。静谧的夜色就像是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将她狠狠地束缚住,不得逃脱。 煜儿在这里,她又怎舍得离开? 姜泠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恼怒,瞪圆了眼:“你故意的?”
一向乖顺的小白兔,在此刻突然露出锋利的爪牙,引得步瞻微微一怔,继而不咸不淡道:“随你怎么想。”
她怎么想,他不在乎。 她的喜怒哀乐,甚至是她的生死,他都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步家的血脉,在乎的是这权势,在乎的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位。 夜色之中,男人仅轻瞟了她一眼,他的目光毫无温度,让她感到心酸。 姜泠苦涩地勾了勾唇:“步瞻,你明明可以骗我的。你有一千种一万种理由哄我留下来,完成你未完成的宏图大业,哪怕你是随便编造一个拙劣的借口,我这心里总归也好受些。可你却连骗都不愿意骗我。”
“我与你而言,只有利益,只有利用,只有未榨干的价值。我明面上是你的妻子,在你心里却与相府里随便一个下人别无二致。我先前总以为你喜欢冯氏,可你却能将跟了你这么久的女子转头送给他人。步瞻,你真的对我、对冯氏,对任何一个人,没有一丁点的感情么?”
明明他们之间,有那么多的温存。她也曾在放纵之事,偷偷打量过他的眉眼。 那些转瞬即逝的温情,根本融化不掉他。 她红着眼睛,两眼死死地望着他,一字一字:“步幸知,你真是个没有心的怪物。”
听了这句话,男人的目光微微一动。 就在此时,房门口突然响起一声:“相爷——” 有人叩响了房门。 听见那道女声,姜泠敏锐地蹙了蹙眉。这声音太过熟悉,是她房中那名叫萱儿的女使。 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满脸焦急地走了进来。 萱儿本欲道,今日在阁中找不见夫人,转眼却又看见正站在桌案前的姜泠,顿然一阵尴尬。 “夫、夫人……” 这是步瞻留在听云阁的眼线,监督姜泠每日按时喝药。 步瞻乜斜萱儿一眼,面无表情:“端进来。”
对方不敢有违,将那碗黑黢黢的药汤放到桌案上,继而规规矩矩地离开。 姜泠别过脸,“我不想喝。”
步瞻将那碗药汤端着,走了过来。 夜幕愈发深沉,灯火微黯,他面上笼了些影。 “你要做什么?”
“我不要喝,你松开我!”
男人力道很大,无视她的反抗,径直将她的身形扳正。 “你自己喝,还是我喂你喝?”
姜泠往后退,觉得好笑,冷嗤:“步瞻,我已经生下了煜儿,这副身子早已对你无用,我是生是死,对你来说一点关系都没有,难道不是么?”
他攥着药碗的手微微收紧。 下一刻,她就被人捏住了下巴。 他大抵是有些生气,手上力道极大,姜泠无法躲闪,便赤.裸裸地望入对方的眼眸。 “步瞻,你就别再假惺惺了。”
乍一瞬,她的下颌被人狠狠抬起来,那道力将她攥得咬牙切齿。这一回姜泠清楚,他是真的生气了,冷风拂过他的袖衫,步瞻冷笑一声:“是,是无用。”
他将勺子摔了,端着碗边,恶狠狠抵着她的嘴巴。 “姜泠,你说得很对,你是死是活与我毫无干系。但你记住了,你要是想死,也得等我事成之后再死。”
言罢,见她仍不肯张口,男人将她压在一侧的墙壁上。她的后背磕得生疼,扑簌一滴泪落下,对方已捏住她的脖颈,用嘴将汤药强灌进来。 她无法呼吸,更无法喘气。 旃檀香将她整个身形包裹住,无边的凉意游走在她浑身,男人身形宽阔,像是一座大山猛地倾压下来。压迫、掠夺、强硬……姜泠只感觉自己的身子完全不属于自己,全身上下只剩下一颗心剧烈地发着疼。 喂完药,步瞻不耐烦地将碗扔在地上。 继而掐着她的脖子,再度深吻下来。 她眉头紧紧皱在一起,身形止不住地顺着墙壁往下滑,每滑一阵,那置于她腰间手便狠狠往上一抬。对方啮咬过她的唇齿、她的脖颈,最后将呼吸落在她耳畔。 “姜泠,你可以死,但你休想离开相府。”
即便是死,也要死在他身侧,死在这间永生永世都无法逃脱的牢笼里。 “不日之后,本相会发动兵变。你若生,我便娶了你的人,你若是死,本相便抱着你的牌位登基,就算百年之后,你也要与我一齐共入皇陵。”
“我们的子孙,子子孙孙……无穷无尽的后人都会知晓,你是我步幸知的妻子。”
她逃不掉的,她永远都逃不掉的。 忽尔有凌冽的寒风涌入,拂得她身子抖了一瞬。令人更加恐惧的,是身前之人冷冰冰的话语: “姜泠,你大可以试试看,若是你死了,会有多少人为你陪葬。”
父亲,母亲,阿衍,季徵。 还有…… 她的孩子,步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