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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沉疴·其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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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衍的意识溃散成了海上的泡沫。

  他感觉有一双温柔有力的手臂抱起了自己, 整个人轻飘飘地腾空,仿佛身在云端。

  耳中听到的,尽是巨大羽翅挥动时“啪嗒啪嗒”的声音, 永恒绵延。

  南槐村的村民们不约而同地从睡梦中醒来,他们纷纷走出家门, 举着煤油灯和火把, 来到了黄粱山上。

  火光连绵, 跃跃而动。现在,他们都将作为古蝶异神的信徒, 用一双双激动颤抖的眼珠,亲眼见证发生在这座古老村庄上空诡谲又绝美的一幕。

  畸形的蝴蝶怪物抱着祂美丽苍白的人类新娘, 沐浴在凄凄惨惨的冷月光之中。

  村民们仰首望见,祂正逐渐变幻着模样。

  只见水银般荡漾的月晕里, 一个俊美无比的青年正如海市蜃楼缓缓浮现。

  祂披戴着那一席落葬时覆盖在灵柩上的鲜红丝帛,金银线绣的纹饰妖异繁复,被风一吹,猎猎飘动,愈发锦绣辉煌。

  可祂背脊上舒展开来的三对漆黑长翅却邪性凛然, 矛盾而调和, 渲染开一种令人迷乱的醉狂艳彩。

  祂是那么的尊崇威赫, 却又遍体鳞伤。

  祂好比强酸腐蚀的冷银,煤灰污染的寒雪, 乌云遮蔽的皓月, 比神祇更不容逼视,也比恶鬼更不可直视。

  “回来, 我的眷属, 我的仆人。”

  祂朝下一指, 指尖微勾,只见人群中的江朝立刻匍匐跪下,一只白纸蝶从他嘴里飞了出来。尔后,江朝便维持着这个姿势,再也不动了。

  作为一具肉傀儡,他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

  那只白纸蝶划过翩然弧线,停驻在了祂的指尖,合拢翅膀,如冰化水,消融无影。

  这是最后一只。

  至此,所有承载祂意识与灵魂的白纸蝶已经全部回归。

  现在,祂过于庞大且污秽的灵魂,正在这具人类躯壳里横冲直撞,咆哮着要冲出这座逼仄狭窄的牢笼。

  正如万里汪洋奔腾呼啸,却要被强行涌灌进一只脆弱的小玻璃瓶里,祂的灵与肉都在承受极其强烈的痛苦。

  原本就被腐蚀得百孔千疮的躯体,又接连绽裂出好几朵鲜艳淋漓的伤口。

  但祂必须忍耐。

  为了衍衍的爱,这种痛楚又算得了什么?

  祂甘之如蜜。

  祂的灵魂能重新回到这具躯壳,全靠温衍心愿力量的加持。

  祂和温衍最原初的因果,就是源于温衍的愿望,祂因温衍的愿望而诞生。

  所以这一次,祂也唯有借助温衍的愿望,才能实现作为江暮漓的死而复生。

  只是,人类之躯太过精巧,又实在脆弱。祂虽得以复生,却无法阻止它因遭到自己灵魂的侵蚀,而进一步崩坏。

  留给祂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祂必须尽快解决这个问题。

  “衍衍,先好好休息吧。”

  温衍迷迷糊糊间,听见耳畔响起回声般的二重声音,既像江暮漓,也像古蝶异神。

  “直待回魂之日,回归的灵魂才能固定在躯壳。请再等等我,很快,很快我就会回你身边。”

  ***

  秒针走到十二点的位置,古老的挂钟发出钝重的报时音。

  温衍睁开眼睛,撕下挂在墙上的日历。

  今天是江暮漓的头七。

  头七是回魂之日,死去的人会回来,回来看望他们最眷恋牵挂的人。

  温衍微弓着背脊,坐在泛黄的旧沙发上,翻阅手中书籍,静静等待江暮漓归来。

  无论生或死,灵魂永远与爱人同在,灵魂永远会追随着至爱之人而去。

  无论江暮漓要去哪里,自己都是他唯一的终点。

  屋外黑黑如漆的天幕上,闪电挂起一根根叶脉状的火树银花。

  狂风呼啸,黑云翻滚,暴雨向七苦八难永难休的人间冲袭,雨丝化作无数条鞭子,打得窗户“噼里啪啦”狂响。

  现在这种时节,本不该有狂风暴雨。

  但,该来的总会来。

  万鬼嚎哭,众神悲泣,为无力改变的因,为无法回避的果。

  “吱嘎——”

  一阵疾风吹开了老旧的门扉,刺耳声音如一根尖锐的针,划破了黑夜这块裹尸布。

  温衍捧着的复活节讲章被吹得连翻好几页,纸张之间互相捻动迸发清脆声响,正好停在“主已复活”那一段——

  “已经得胜死亡和阴间的主,迈着胜利者的步伐,在闪电和雷轰之际从坟墓里出来了。”

  “祂的敌人纷纷逃散,知道自己的秩序必要倾覆,而自己最后也必灭亡。”

  “祂不单要震动地,还要震动天。”

  “祂已超乎天下万有,祂是永活全能的神。”

  “祂的名要称为至高,祂的国度满有荣耀。”

  “哈利路亚颂主大恩!哈利路亚祂已复活!哈利路亚祂已复活!”

  温衍合上书本,读到这里就够了。

  拖曳的脚步慢慢向他走来,在他背后停下。

  一片死寂。

  一只冰冷的手落在他的肩膀上,江暮漓的话音响了起来,沉沉的悦耳,却充满了泥土的气息。

  “衍衍,我回来了。”

  温衍一震,慢慢咧开嘴角。

  这一刻,他知道,他的愿望实现了。

  ***

  不知为什么,这些天南槐村的气候总是十分恶劣。

  连绵不绝的凄风苦雨导致了山洪的爆发,斩断了通往外界的去路,使这个小小村落变成了一座孤岛。

  仿佛是天神道的诸神在做最后的挣扎,不肯放邪道的异神与祂的爱人离开这里。

  又一个暴风雨之夜,温衍依偎在江暮漓的怀抱里,睡得无比安稳幸福。

  经历了这场跨越生死的重逢,他愈发确定,世界上最珍贵的事物唯有爱人的怀抱。

  爱是创始,爱是源头,爱是高峰,爱是终止。

  爱人的怀抱,才是可望不可及的理想中的黄金乡。

  只是,如果温衍现在睁开眼睛,一定能看见江暮漓那双燃烧狂热火焰的奇异复眼,还有后背那三对宛如噩梦暗影的漆黑鳞翅。

  “阿漓,别离开我……”

  听到怀里爱人的梦呓,江暮漓轻轻落下冰凉而温柔的吻。

  “我在。今在,昔在,未来永在。”

  “因为,全时空,全宇宙,我只爱你。”

  痴迷的爱语在耳膜上挠骚出痒意,温衍恍惚间觉得是那只蝴蝶怪物又缠住了自己。

  幸好,睁开眼睛看见的,是他的阿漓。

  江暮漓微笑着问他:“衍衍,你现在还想要什么?”

  温衍迷迷糊糊地说:“我就想天气快点转晴,我们好早点离开这里。”

  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离开,回到属于他们的现代人类社会,让一切都回到从前。

  江暮漓俯身轻啄他的耳珠。

  “只要是你的愿望。”

  ***

  翌日,天光大亮,万里无云。

  温衍收拾好行李,打电话给家里司机,让他即刻过来接人。

  原本微弱的手机信号也恢复了正常。他本来还担心司机找不到这里,谁料司机一路跟着导航,很顺利地就接到了他们。

  和来时完全是两番情状。

  温衍终于带着江暮漓离开了南槐村。

  如愿以偿。

  随着汽车行驶,这个古老诡异的村庄正飞速地被他们抛在身后。

  初到南槐村的时候,温衍曾觉得这里像隐匿于古老山水画中的世外桃源。

  可如今,他已经彻底洞悉了它的秘密,它在他眼中褪尽了神秘,变得和任何一座青山绿水的山村再没什么不同。

  车窗外的风景逐渐被高楼林立的城市取代。

  温衍揉了揉眼睛,恍惚间觉得这些天的经历就像是一场荒诞的梦。

  他看向身边的男人,对方被严严实实地包裹在一件宽大的黑色外套里,兜帽拉高,阴影里露出一只眼梢微挑的凤眸。

  那只眼也正望着他,露出温润笑意。

  温衍再一次确定,不是梦。

  是真实。

  江暮漓回来了。

  他深爱的男人,没有白骨归黄泉,肌体乘尘飞。

  不管他现在变成了什么,只要能回到他身边,就万般皆好。

  温衍轻轻靠上江暮漓的肩膀,他决意要忘记所有,两个人重新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回到虹城市的时候已是凌晨三点,马路上都没什么人,只有路灯把黑夜照出一个寂寞的缺口。

  这正合温衍心意,他当务之急就是把江暮漓带回去藏好,尽可能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可能是刚复活不久,神魂还不安稳的关系,江暮漓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一旦失控起来,就会像小孩子一样粘着他,表现出极端霸道、占有欲爆棚的模样。

  说实话,跟那只对他垂涎欲滴的坏东西,有点像。

  只是温衍死都不愿意往这方面想。

  他们租的房子在松鹤里小区。这是个老小区,每家每户都挨得很近,街里街坊的几乎没什么隐私可言。

  一路上,温衍祈祷不要撞见任何人,可事与愿违,他们刚到楼下,就看见有个人站在那里。

  是住同一层楼的邻居王奶奶。

  这么晚了,王奶奶竟然在那里缓慢地打着太极拳。

  温衍尴尬地打了声招呼,可王奶奶毫无反应,好像根本没听见。

  温衍不禁有些奇怪。

  王奶奶的丈夫得了绝症,但治疗费太过高昂,加上这把年纪了,老人也不想去治了,花钱受苦,最后落个人财两空,就一直在家养病,说好听点就是等死。

  王奶奶平时照顾重病的丈夫十分辛苦,忙前忙后个不停,怎么会有心情深更半夜地练太极拳?

  两个人从王奶奶身边走了过去。

  平时,整日寂寞的老人每次碰见他们,总会拉着他们寒暄几句,可现在连眼珠子都不转一下。

  好像个活死人。

  楼道里黑洞洞的,温衍轻咳一声,感应灯亮了。

  “这……”

  温衍惊呆了。

  楼梯上,转角处,好几个老人都直直地站在那里,一板一眼地练着太极拳。他们不仅姿势一样,动作幅度和频率一样,就连表情都一模一样——

  是一种咧嘴幅度大到夸张的笑容,会令人不愉快地联想到麦当劳叔叔。

  难道最近小区里又流行什么奇怪的养生方法了?

  松鹤里小区一如其名,暮气沉沉,里面住的大多都是老人,养生保健一直是他们最关心的话题。

  回到家,温衍第一件事就是帮江暮漓换纱布、涂药水。

  纱布一圈圈缠绕了很多层,但还是被渗出来的血水浸透了。温衍看着新长出来的疮口,心里像刀割一样难受。

  江暮漓是复活了,可不仅脑子不清楚,身体也并未复原如初,还在继续溃败腐烂。

  温衍满心期待两个人能回到以前幸福的生活,牵着手在洒满阳光的大学林荫道上散步,可那一团团狰狞的伤口,却无情地将他拉回冰冷的现实。

  “变态死妖怪。”

  “这种没用的神留着干嘛!”

  “一天天的,只会哼哼唧唧,唧唧歪歪……”

  温衍喃喃自语,又忍不住将悲伤的怒火发泄在了古蝶异神的身上。

  江暮漓本来还在闹他,缠着他要亲他,大概被他凶狠的表情吓到,立刻噤声,乖乖坐好。

  然后讨好地用额头蹭了蹭他的肩膀。

  温衍顿时没那么气了,摸摸江暮漓的头发,以示表扬。

  他的阿漓,虽然现在人有点傻,但是好可爱哦,像大狗狗一样。

  温衍心里又酸又甜,浑然忘了之前古蝶异神这么蹭他的时候,他在心里狠狠骂祂是癞皮狗。

  大狗狗和癞皮狗,虽然都是狗,但差别还是很大的。

  “衍衍。”

  江暮漓指了指电视。

  温衍摇摇食指,“不行哦,你要睡觉了。”

  江暮漓又凑上来蹭蹭他,还趁机亲了他脸颊一下。

  “好吧。”

温衍说,“但你只能看二十分钟。”

  江暮漓下巴搁上他的肩膀,边点头边蹭他柔软的脸颊。

  温衍按下遥控器。

  “嘶——”刺耳的噪音。

  满屏闪烁的雪花点。

  温衍愣住了。

  当电视的天线在接收信号时被干扰,意外接收的电磁辐射显示在屏幕上,就会变成流动的随机像素点。

  可那是以前,是每家每户还在用卫星电视的时候。现在都是数字电视了,怎么可能还出现这种状况啊?

  温衍想关掉电视重开一下试试,可屏幕一闪,雪花点倏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不同色块拼接而成的静态图片,撑满整个屏幕。

  柔和平静的音乐流淌开来。

  昏暗陈旧的感觉一下子涌上温衍心头。

  以前,每个星期二的下午,电视台全面停播。如果打开电视机,很多频道都会出现这样一张彩色图片。

  娱乐匮乏的年代,总有小屁孩会不死心地挣扎在电视机前,试图从茫茫色块里抓住一点画面。

  这张充满规整线条与鲜艳色块的图片也困扰了温衍很久,是他的童年未解之谜。

  孤独的他看着静止的画面,越发孤独。

  后来他才知道,这叫彩色电视信号测试图,用来供维修人员检验画面显示是否准确,或者填充没有节目的空档时间。

  仅此而已。

  温衍不停地按动遥控器切换频道,每个频道都是这样。

  开什么玩笑。

  现在国内大部分电视台都是二十四小时轮播节目,这种测试卡早就淡出人们视线了好吗!

  一种古怪的寒意悄然攀上温衍的后背。

  可……怎么可能呢?这里是虹城市,全国最繁华的现代化大都市,不是南槐村这种闭塞蒙昧的地方,根本不存在怪异滋生的土壤。

  眼前这面挂在墙上的东西,是他为了和江暮漓一起看电影花两万多块钱买的超大全面屏索尼智能电视!

  不是什么遗像,不是什么神龛,不是任何阴间东西,是一台汇聚人类各种先进科学技术的电!视!机!

  温衍虚弱地扶住了额头。

  忽然,屏幕上的画面开始一帧一帧滚动,越滚越慢,最后定格。

  跳动的噪点,模糊的画质,强烈的毛刺感,像几十年的节目。

  在信号不良的沙沙杂音里,主持人正操着一口过于字正腔圆的播音腔普通话,激情地介绍着一款叫“无量圣水”的养生产品。

  “甲子重新,春秋不老。芳龄永继,仙寿恒昌。天寿堂无量圣水,改善酸性体质,促进新陈代谢,提高免疫力,调节内分泌,激活组织细胞,还有排毒养颜之奇效……”

  刺目的深蓝背景画面上,三个艳黄色的手写体大字以一种粗糙的3D效果旋转浮现,赫然呈现在温衍眼前。

  天寿堂。

  可不知怎的,定睛一看,又仿佛是“夭寿堂”。

  “嗤”。

  一记轻微的电流声。

  电视彻底黑屏。

  温衍定了定神,下意识想凑近看看。谁知屏幕又突然亮了,主持人出现,他的声音变得怪异尖锐,像磁带坏掉的录音机。

  温衍觉得他在用一种洞悉一切的眼神看着自己,还一板一眼地对自己说:

  “你想创造生命的奇迹吗?想治愈疑难杂症,重新拥有健康的身体吗?”

  温衍只有一瞬出神,随即狠狠按下关闭键。

  毫无反应。

  无论他怎么狂按都没用,那个主持人不停重复着这句话,似诱惑,又似灵魂的拷问。

  “够了!”

  温衍一把扯掉电源线,屏幕这才黑了下去。

  终于安静了。

  这只是某种新型保健品骗局,千万不能听进去,温衍不停告诫自己。

  他不能再让自己和江暮漓,跟另一维度的未知存在,牵扯上任何因果关系。

  不能。

  看着浑身缠满纱布犹如怪物的江暮漓,温衍咬咬牙,再次忍住乱窜的杂念。

  绝对不能。

  ***

  温衍重新回到了大学校园。

  之前他为了陪江暮漓,请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事假,落下不少课程。宋西流教授委婉地提醒他,无论如何,学习是一辈子的事,一定要捡起来。

  宋教授是江暮漓的导师,后来又选了他做导生,是一个很负责的好老师。

  温衍答应宋教授,一定会把没听的课都补回来,搁置的科研进度也会赶上。

  出门前,温衍注意到江暮漓正站在窗边,不知在看什么。阳光笼罩在他半边尚未腐坏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若有所思的神情。

  “阿漓?”

温衍叫了他一声。

  江暮漓回过头,走过来抱住他,用低沉的声音委屈巴巴地在他耳边说,“衍衍要早点回来。”

  他比温衍高大半个头,身形也大上一圈,温衍整个人几乎陷进了他的怀里,差点透不过气。

  “等上完课我就回来。”

  话一出口,温衍都不想去学校了。

  此刻的心情,和被粘人小狗缠着不让上班的主人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又被江暮漓压着亲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出了门。

  经过小区花园的时候,温衍发现聚在那里练太极拳的老人,忽然多了许多。

  以前只有零星几个,各管各练。现在,他们穿着统一的白色纺绸衫长衣长裤,排着整齐的队形,一招一式,犹如一人。

  在清晨灿烂阳光的照射下,他们的面目都有些模糊。

  温衍一来到学校,就引起不小的轰动。当然,不是为他,而是江暮漓的崇拜者们都来关心自己偶像的情况。

  在他们的印象里,江暮漓还在生病休学,没人知道他已是死而复生之人。

  温衍应付着众人的关心,胸口一点点被担忧慌乱填满。

  他清楚得不能再清楚,自己虽然实现了愿望,但复苏的生命也是有保质期的,江暮漓身染沉疴,随时都有再次死亡的危险。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人间酷刑莫过于此。

  他死都无法承受。

  ***

  中午,温衍去食堂吃饭,虽然没什么胃口,还是点了一份清汤全素的麻辣烫,一根一根地啃菜叶。

  一个男生端着盘子,在他对面的空位坐了下来,顺手把一瓶雪碧推到他面前。

  温衍抬起头,“赵艺成?你怎么来了?”

  赵艺成跟温衍一个高中,算是校友。

  他念的是隔壁新闻系,去年江暮漓在高校篮球比赛中带领校队夺冠,被他追在屁股后面采访过。一来二去,大家也就越发熟络了起来。

  两个人寒暄了几句后,赵艺成终于切入正题。

  “你下午有没有空?”

  温衍问:“怎么了?”

  “我约了个采访对象,就在你家小区。我人生地不熟的,你有空能顺道配我一起去就好了。”

  “不好意思,我打算早点回去陪我男朋友的。”

  “好吧。”

赵艺成无奈地耸耸肩。

  “你准备去采访谁啊,我们小区哪来的名人。”

温衍疑惑。

  “一个保健品骗局的受害者。”

  赵艺成忿忿,“现在这些保健品养老诈骗团伙是越来越猖狂了,我身边好几个朋友都在跟我吐槽,说家里长辈突然沉迷一个叫什么‘天寿堂’的保健品牌子。”

  见温衍脸色微变,他立刻问道:“难道你家里也有老人被骗了?”

  “我……”温衍指尖在餐盘边沿扣了扣,“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

  ***

  两人来到松鹤里小区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

  小区花园里,老人们又在聚集在一起,缓慢悠闲地打着太极拳。

  温衍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莫名升腾起一种错觉:

  有没有可能,这些老人从早上,一直练到了现在?

  “好奇怪啊……”

  温衍听见赵艺成嘟囔了一句。

  “哪里不对劲了?”

温衍若无其道。

  “我外公也喜欢打太极拳,练了几十年了,身体一直很硬朗。”

赵艺成举起单反,一边拍一边道,“但我怎么感觉他们练的和我外公练的有点不一样呢……”

  “太极拳应该也分很多流派的吧?什么陈式太极拳、杨式太极拳。”

温衍道,“说不定跟你外公练的是两个流派。”

  赵艺成说:“等我回去问问他。”

  等两人赶到采访地点,温衍惊讶地发现,居然就是邻居王奶奶家。

  “两位老人是我一个关系很好的学长的爷爷奶奶。”

赵艺成低声道,“这次也是我学长拜托我来的,他想让老人家认清现实,不要再沉迷养生了。”

  “这样啊。”

温衍点点头,“倒是挺关心的,可我平时从没见有人来过哎?”

  赵艺成有点尴尬,“我学长出国了,他父母平时工作又很忙。”

  温衍道:“好吧。”

  赵艺成按了门铃,一会儿,有人来应了。

  王奶奶不在家(温衍估计她这会儿还在练太极拳),开门的是她那身患绝症的老伴儿朱永德。

  老人骨瘦如柴,皮肤灰白,脸颊深深凹陷进去,一双眼睛却努了出来,冷冰冰的极似昆虫。

  温衍一见他,立刻想到了殡仪馆里的死人。

  两人进了屋,举步艰难。

  因为,已经没多少能落脚的地方了。但凡能看见的地方,都堆满了同一种保健品。

  天寿堂的无量圣水。

  温衍咬紧下唇,闭上眼深呼吸了一下。

  赵艺成拿着精心拟好的采访提纲,向来能说会道、善于交际的他,也像被沉重的氛围压得窒息,连开口都有些艰难。

  两个人的表情都不是很好看。

  “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朱永德的声音和他整个人一样,枯如槁木,死气逼人。

  “反正,下次能和人说说话,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赵艺成有点恍惚。

  说实话,他到现在都不太能接受眼前的事实。

  就在前年暑假,学长从国外回来,还邀请他一起来这儿做过客。当时,朱永德身体还很硬朗,见到许久不见的宝贝孙子,老人家特别开心,眼圈儿都红了。

  吃饭的时候,大家说说笑笑,度过了一段很温馨的时光。

  知道他喜欢运动,乒乓球打得好,朱永德硬是拖着他比赛了一场,赢了他后高兴得手舞足蹈,跟老小孩儿似的。

  学长笑着告诉他,自己爷爷年轻的时候就很爱打乒乓球,可平时家里就两个人,他奶奶又不会,老爷子只能对着墙壁练球解闷,这回可算过手瘾了。

  那样一个亲切可爱的老人,怎么会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老病死,怎么会可怕到这种地步。

  “我们今天来是想向您了解一下天寿堂保健品的事。”

赵艺成打开录音笔,放在茶几上。

  “您是通过什么渠道接触到天寿堂的?为什么会选择服用它的产品?您不用紧张,只要如实告诉我们就好。”

  朱永德冷冷道:“我知道你们想听我说被骗了多少钱,心里多么后悔,天寿堂就是诈骗团伙,专门坑我们这些老年人之类的话。”

  “但我告诉你们,完全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你们什么都不懂。”

  果然,这种保健品养老诈骗骗局的套路深得很,洗脑功力一流,赵艺成忍不住想。

  “我们没有这个意思。”

他道,“您随便说,我们都会认真听的。”

  朱永德漠然道:“我在去年年初的时候,被诊断出胰腺癌。”

  温衍和赵艺成对视一眼,内心暗惊。

  胰腺癌是癌中之王,痛苦无法想象。

  “先是肚子痛,但年纪大的人肠胃功能不好不是什么大问题,也没太在意。直到疼得受不了进医院一查,才知道是胰腺癌。”

  “我年龄摆在那儿,不适合做手术,就算能做也只是治标不治本。医生建议我保守治疗,我同意了,我也只能同意。”

  “你们知道保守治疗是什么吗?”

  “其中有一项是灌.肠打石蜡油,只有这样才能帮助排便,而且每次都是在病床上解决。”

  老人语气始终冷漠,仿佛在说的都是别人的事,而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痛苦。

  温衍和赵艺成听着,心情却无比沉重。这种折磨不仅是□□上的,更是对人精神的摧残。

  在老病死面前,人类毫无尊严可言。

  “开始化疗后,我被插.了胃管,从鼻孔直通胃里,痛也叫不出来,饿得再难受,也只能喝一点蜂蜜水。”

  “很快,癌细胞侵蚀了肝脏,我只能靠输营养液吊命。血管变脆了,也输得慢了,一袋营养液要打十多个小时。”

  “第一个月就这么过去了,我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化验报告显示很多指标都异常,有些指标甚至超出了几百倍。”

  “唯一有效果的就是止痛针,两条手臂都打紫了。没办法,胰腺癌会侵.犯内脏神经丛,太痛了,这种痛没人能忍得了。”

  “白天无法想象的疼痛,晚上会加剧,根本睡不了觉。没过多久,普通的止痛针对都我不管用了,我开始打吗.啡。”

  温衍和赵艺成不由心惊。

  吗.啡是效果最强的镇痛剂,成瘾性极强,会让人的中枢神经发生系统性变化,产生严重的精神依赖。

  注射吗.啡,是在最迫不得已的时候,采取的最不得已手段。它的作用只是减轻一点患者的痛苦,好让他们临终前少遭点罪,不要再在病痛里日夜煎熬。

  “病房里另外两张病床上的病人陆陆续续地一直在换。出去一个人,进来一个人。”

  “我听着那些声音,医生抢救的声音,家里人哭的声音,我知道,那是死的声音,很快就要轮到我了。”

  “当时我就在想,我死后是会去极乐世界还是下地狱?”

  “我这辈子也没为社会做过什么贡献,应该不配去极乐世界享福。但下地狱我也不怕,无非是受罪。再怎么样,也不会比我现在更难熬。”

  “清醒的时候,我问他们,能不能打安乐死?他们说不行。”

  “人到了这地步,跟畜生有什么两样?畜生还能跑能跳,而我却是一块烂掉的肉!意识清醒地看着自己,一天一天地没了人模样。”

  “人为什么要活着?只是为了来这世上吃苦吗?为什么选不了出生,连死都选不了?不能有尊严地活,起码得有尊严地死吧?”

  “我要出院,我死也要死在家里。我再也不想被困在那些仪器里,过着比畜生还没尊严的日子。”

  “等等……”赵艺成忍不住打断,“您现在除了看上去有些消瘦,精神头儿感觉还行呀。可胰腺癌晚期……”

  胰腺癌晚期,撑死不过半年的寿命。

  更何况朱永德还是高龄患者。

  朱永德笑了,这是他们进屋以来他露出的第一个笑脸。

  嘴巴咧得很大,两边嘴角快要延伸到耳根。

  “是天寿堂的无量圣水延长了我的寿命。我也不知道业务员是怎么找到我家的,但人家说了,他们会发现我们对生的执念,对我们每个人都施以援手。”

  “我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开始喝,大不了就是死,我还落了个解脱。谁知喝了之后,身上竟然真的不疼了,能说话,能吃饭,能走路了。”

  “除非亲身经历,不然你们是不会懂的。就好像你原来在无间地狱受酷刑,忽然从天而降一只手,把你拉到了极乐世界。”

  赵艺成惊呆了。

  他觉得朱永德一定是疯了。

  或许他得的根本不是胰腺癌这种必死之症,而是别的什么病。只因年老昏聩才对着他们一通胡言乱语。

  赵艺成问:“方便的话能告诉我们天寿堂产品的价格吗?”

  朱永德看出他的疑惑,冷冷道:

  “我知道这种保健品骗局的套路,一开始是送,然后各种方法骗你购买。”

  “但迄今为止,天寿堂没有收过我一分钱。业务员很热情地上门给我送产品,陪我唠嗑,帮我打扫房间、做家务,跟我打乒乓球。”

  “他们还会组织老年人活动,请大师传授我们太极拳,每天勤修苦练,就可以延年益寿。”

  几句话,给赵艺成干沉默了。

  好家伙,本来想针砭时弊的,难不成要变好人好事宣传了?

  温衍问:“那无量圣水到底是什么?一种新型药物吗?成分说明总该有吧?”

  朱永德说:“无量圣水是仙人们的恩赐,从古代流传至今。”

  话音刚落,仿佛是为证明他的话似的,本来还在播放无聊综艺的电视突然花屏,紧接着播放起了一则诡异的广告。

  广告画面很像那种几十年前的国产剪纸动画,模糊晦暗,发暗泛黄,噪点很重。

  两个古人来到一座云雾缭绕的山。他们一个是瞎子,一个是瘸子。瞎子看不见,瘸子不会走。瘸子让瞎子把自己背起来,自己辨别方向。

  一路上,他们被猛虎撕咬得血肉模糊,被荆棘扎刺得遍体鳞伤,不停地发出凄厉的惨叫。

  终于,他们在一个山洞里发现了一处泉眼,泉水喷涌,像水晶一样散发光芒。

  瞎子喝了泉水,眼睛能看见了。瘸子喝了泉水,双腿能走路了。两个人返老还童,羽化登仙,腾云驾雾地上了天。

  云层上有一座琼楼玉宇,一群仙人出来迎接了他们。大家举办瑶池盛宴,狂歌痛饮,翩翩起舞,纵情享乐,再不用管今夕是何年。

  温衍看向赵艺成,对方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显然从未见过天寿堂的广告。

  朱永德又早就成为了天寿堂的忠实客户。

  所以,这则广告,是精准投放给谁看的?

  门铃响了。

  朱永德看了眼墙上的钟,很激动地起身过去开门。

  只见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站在外面,手上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满面灿烂的笑容。

  两边嘴角一直拉扯到耳根的那种。

  他一进门,就和朱永德热烈寒暄,又是关心身体状况,又是问有什么事情需要自己帮忙,把老人哄得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房间里一下子洋溢起温馨的氛围,其乐融融,十分美好。

  如果忽略那些堆成山的无量圣水的话。

  业务员看见坐在那儿的温衍和赵艺成,“请问这两位是……”

  朱永德喜气洋洋道:“人家是大学生,名牌大学的。这次专门来采访我,到时候要写新闻帮我们宣传。”

  “这样啊。”

业务员从手提包里拿出两瓶无量圣水,笑盈盈地递给温衍和赵艺成。

  “送给两位一人一瓶试用装,感谢你们让更多受苦受难的人知道天寿堂,天寿堂愿意普济众生,帮助他们脱离苦海。”

  温衍垂眸,看见瓶身上印的那句产品介绍:

  起沉疴,疗绝症,生死人,肉白骨。

  “就特么离谱。”

  他听见赵艺成吐槽。

  “敢这样夸大功效,就不怕涉嫌违反广告法吗?”

  他想笑。

  但他笑不出来。

  回到家,温衍想把这瓶东西先藏起来。

  “衍衍?”

  身后冷不丁响起江暮漓的声音,温衍吓了一跳,赶紧把那瓶无量圣水推到碗柜最深处,“啪”地关上柜门。

  江暮漓问他:“你怎么了?好像脸色不太好。”

  温衍摇摇头,“好久没去学校,要忙的事有点多,还挺累的。”

  江暮漓从后面抱住他,蹭蹭他后脑勺柔软的头发,“我一天都在想你,看着那扇门,希望它会在下一秒打开。”

  温衍哼哼:“你是小狗吗。”

  江暮漓亲了亲他的耳朵,玉白的耳壳一下子泛起粉红。

  清馥的香气包围过来,温衍有点腿软。

  他轻挣了一下,小声说:“你别闹我。”

  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每每闻到江暮漓身上的香气,都很容易情动。

  江暮漓把他抱到沙发上,弯腰俯身,小心地将他困在怀中,温柔细致地吻他。

  温衍趁自己理智还没沦陷,两只手撑住他胸膛,微微喘着气说:“还不行……”

  江暮漓嗓音沙哑,“什么不行。”

  温衍恳切道:“你不行。”

  江暮漓:“……”

  “我不是这个意思。”

温衍连忙解释,“你现在身体不行。”

  江暮漓:“……”

  温衍脸红红道:“我怕你伤着自己……”

  “好了。”

江暮漓食指抵在他的唇上,“衍衍你不要说了。”

  如果可以,祂真的很想用翅膀把自己包成一个羽毛球!

  简而言之,自闭了。

  祂不行?

  祂怎么可能不行!

  要知道,祂这具身体可绝不仅仅是在外观上符合衍衍的喜好。其它所有构造,也都是出类拔萃,令人叹为观止的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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