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金钢只穿着一条短裤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下午安排有课,宿舍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用一本摊开的教科书盖住脸,本来想用这段时间补上一觉,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如一团乱麻,浮想联翩。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县二中高三学生的集体宿舍,上下层的床铺一个紧挨着一个拥挤在低矮的房间里,条件极其简陋,没有电风扇。季节虽已到了阳历八月底的日子,夏天的暑热却还没有完全退去。魏金钢怕被巡查的老师发现,特意让最后走的同学将房门从外面锁上,房间前后几个不大的窗户敞开,根本没感到屋内有一丝风吹进来,他热得汗水直淌,索性从床上坐了起来。从窗口向外望去,校园里的路上和操场上空无一人,午后白晃晃的阳光照在梧桐树上,几只蝉隐伏在枝叶间,一声接着一声高亢地鸣叫,聒噪不堪。
魏金钢复读已是“二进宫”了。父亲魏石仓十二分地不情愿再让他复读,他觉得自己的这个儿子真不是一块读书的料,已经复读了一年,却没有多少长进,再花钱供他读一年,不知能不能考上一个半个的学校。不像前村老潘家的孩子,复读一年考上大专,令村里人羡慕不已。假若还是考不上,不仅白搭了一年的学费,而且还耽误种一年的庄稼。魏石仓共五个孩子,另两个儿子分别是银钢和铁钢,还有两个女儿,金钢排行老大。他们那里大集体刚刚解散,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家里分得十几亩地,正是缺劳力的时候,金钢已满二十岁,应该为家庭分担一份责任了。他本想今年让老大金钢在家帮着干农活,抓紧攒钱给他盖上房子,才能不愁娶媳妇。在农村,男子过了十八九岁就开始张罗相媒、找对象了。对于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的庄稼人,作为父亲,他的理想不过就是能从土地里扒拉而挣得温饱,将孩子养大成人,儿子都娶上媳妇,增丁添口,让家族香火不断。魏石仓盘算来盘算去,他觉得还是让金钢在家种地来得实惠,而继续供他读书似乎成了赔本的买卖。据他耳闻,他们祖辈几代人都是以种地为生,一色的庄稼人,能识文断字的没有几个,他的爷爷、父亲都是文盲,自己虽然在解放后上过“扫盲班”,但大字也识不了一斗。金钢能上到高中在他们家族已属有文化的人了,他若再上还能读个多大的前程?但魏石仓眼里看到的却是,他金钢似乎没有放弃继续复读的迹象,暑假期间帮忙干农活,对耕耘耧耙耩以及其它侍弄庄稼的技能,一概应付了事,没有一点虚心好学、认真钻研的样子,一有空闲便一头扎进屋里,拿起书本有滋有味地看起来,对里里外外的家务事充耳不闻。作为父亲的魏石仓,他不仅从治家的全局考虑,而且他还要为每个孩子的将来着想。他觉得金钢这孩子读书不行,干农活、侍弄地也不是一块好料,他的心思没有放在一亩三分地上,年龄都这么大了,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作为老大,金钢应给他的弟妹做出榜样,读书和种地你总得选一个吧,如果不继续复读上学,就得踏实地下地种田!魏石仓为金钢的将来在心里已拿定了主意。 一天,村支部书记在大喇叭里通知,乡里组织修护大白河堤坝,每户出工一名壮劳力,下午天黑前必须赶到。大白河是黄河改道前的一条支流,由于近几年雨水较大,河道多年淤积没有及时疏浚。每年夏天汛期,河水上涨,被冲垮的堤坝绵延几公里。乡里一到这个时候便组织人员挖土修护,这当然是义工,除了管一天三顿饭,住宿和工具都是村民自己想办法解决。今年,魏石仓便安排儿子金钢出这个工。他觉得既然想让金钢在家里种地务农,就得给他机会历练历练,把浑身的筋骨拉伸开,力气就会慢慢地从结实的身体里长出来,才能负荷起将来繁重的田间劳动,也不枉长就的一副好皮囊。魏石仓说:“金钢,你出工修河坝去吧。”魏金钢一听,不满地说:“我不去,我干不了这活。”
说罢,他后悔说了这一句。魏金钢知道,每年这活都是父亲去干,他已是壮实的大小伙子了,既然赋闲在家,该为辛苦的父亲分担一些重任。但修护河坝不是三天两天能完成的,起码得十天半个月,吃住在工地,他不仅在这段时间看不成书,而且高三过不了几天便提前开学,他还准备继续复读,不管将来能不能考上大学,单单为了他在心底坚守的那份信诺,无论如何他还得咬牙再坚持复读一年。魏金钢的话一出口,便已收不回来了,还没来得及向父亲解释,魏石仓近日来压在心底的火一下子迸发出来,他朝着魏金钢骂:“你不出工,谁去出工?还让老子我去出工不成?我白养你这么个畜牲,你空长一副大个子,你在家里晃来晃去会碍我的眼!”
魏金钢顶撞他说:“谁出工,我不管,反正我不去!我今年还去复读。”
魏石仓一听他还要读书,嘲讥他道:“你们来看哪,不是那个读书的料,还非要像老母鸡一样抱二遍窝,你别给咱魏家丢人了,小子!据我所知,咱们祖辈还没出过读书人,祖坟上还没冒青烟!你还能比祖先强过多少?你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吧。”
魏金钢的母亲一看他父亲在火头上,生怕儿子吃亏,连忙过来劝慰道:“孩他爹,你别这样说孩子。他既然想复读,就让他去吧,再读一年肯定比今年长进一点。”
魏石仓怒斥他老婆道:“你老娘们懂个屁!你觉得再上一年是那么轻巧的事?学是让你白上的吗?钱从哪里来?地都分到各家各户了,来年这十多亩地就你老娘们和我一起干?你有多大能耐侍弄好这些地?”
魏金钢母亲听丈夫说的虽都是气话,但句句在理,没敢再吭一声,小心翼翼地从他身边走过,慌忙到厨房忙活去了。魏金钢不像他母亲那样极其怕他父亲,一辈子谨小慎微地侍候丈夫和全家老小,一看到家里的男人(爷爷或父亲)生气发火,一般情况她是能躲就躲,从来不敢站在某一方公开发表自己的任何一点意见。像今天她在父亲面前能替他说一句话,在魏金钢的印象中极为罕见。虽然父亲将母亲骂了一番,但母亲的话还是在他那里发挥了一点作用。过了一会儿,魏石仓的语气柔和了一些,但态度仍然很坚决,他说:“你去不去复读我不再管,反正我没钱供你。我挣钱是盖新房子的,不是供你读书用的。”
魏金钢没有拗过父亲,还是老老实实和村里人一起出工修河坝去了。但他仅仅干了四五天时间,实在忍受不住,浑身肌肉和筋骨剧烈酸痛,两只手被磨得全是血泡,腿肚子肿得又粗又圆,一迈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第六天,他被雨淋透,夜里突然发高烧,身体如同筛糠颤抖不止。看到这种情况,工地负责人只好派人将他送回家,魏石仓接着顶替他去了河坝工地。虽然只干了几天修河坝的重活,却让他终身铭记,这也是他后来发奋要走出农村,开辟与他先辈们不同生活的初始动力。几天后,他赶到学校报名,像他父亲说得那样“抱二遍窝”。
魏金钢从上铺跳下来,在床铺之间的过道上来回走动,活动活动筋骨,到现在肌肉因劳损还没有完全恢复,稍一摆动手臂还让他感到呲牙咧嘴般地酸痛。下午上两节课后,他们便进行分班,和往年不同的是,今年复习生插班到应届生班里,按照学校的说法,就是“以老带新,以新促老”,以实现老生和新生共同提高的目标。去年,魏金钢他们复习生九十多人组成一个大班,个个号称都是“老油条”,管理难度很大,班主任无计可施,最后只能放任自流,可想而知整个班的学习氛围好不到哪里去。结果,上届复习班近百人不论是中专、大专还是本科,总共考上才十二三个人。这样的成绩让一贯严厉、要强的朱珮环校长十分恼火,他放出风来,今年他要亲自抓一抓毕业班。因他说话絮叨,名字中含有女性常用的“环”字,学生给他起个“朱老婆子”的诨号。魏金钢和 “朱老婆子”在过去几年里打过几次“交道”,深知他手段厉害,受了他的不少摆治。既然这种插班是学校早已定好了的,魏金钢只能由它去吧,爱分哪就分哪,他也左右不了任何局面。但他心中隐约有一丝期盼,如果能和她分到一个班里,更算是一桩美事,况且他顶住父亲的压力来学校复读,也是曾经向她保证陪她读完高中,不论考上与否,两人都想法永远在一起。哎噫呀,想想这些心里就会因憧憬而激动不已。 这时,宿舍的门被打开了,张南军急火火地进来,他向魏金钢说:“钢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愿不愿意听?”看他那个样子,显然是在吊他的胃口,魏金钢不动生声色,缓慢地回他一句:“我他妈的在油锅里滚过好几滚了,对于我还能有啥好消息?”
张南军笑嘻嘻地凑到他跟前说:“钢哥,你不愿意听,是不是?那我就不告诉你了。”
张南军是他的“死党”,两人从小在一个学校读书,不过魏金钢比他稍长两岁,上学也比他高一级,但今年复读两人却在一个年级了。魏金钢一把抓住张南军,一边用手比划着枪口顶住脑门的动作,一边假装暴怒大声说:“快说,否则老子毙了你!”
张南军将他的手拨拉开说:“想告诉你好消息,有你这样子对待人家的吗?”
魏金钢换了一副笑脸,笑呵呵地说:“小弟请讲,对老魏有啥好消息?”
张南军神秘地压低声音说:“咱们几个和李美娅分到一个班里了。”
魏金钢听了,一时掩饰不住兴奋,他尖叫一声,说:“是真的吗?苍天有眼啊,让老子不会再孤单。”
刚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他连忙补上一句说:“分到一起就分到一起呗,这还有啥了不起的,在哪个班还不一样?都是留级复读。”
张南军见他的面部表情一前一后变化如此之快,已明白他的端的,李美娅和他分到一个班,他心里美得不知道有多少倍!在他们班里谁还不知道魏金钢和李美娅的关系。只不过,魏金钢有意藏着,尽量不向外人显露出自己的心迹而已。张南军故意转移话题,说道:“钢哥,‘朱老婆子’在分班后到班里去了一趟,他发现一个空位,还问了一句‘这是谁的桌子?’,你猜李美娅怎么回答?她说这是钢哥的桌子。‘朱老婆子’疑惑地问,钢哥是谁?全班异口同声地说,钢哥就是闻名全校的魏金钢呀,哈哈。”
魏金钢听得出来,显然这是张南军胡诌的一通,有意逗他一乐罢了,就没把张南军说的事当真,只是淡淡地说:“还得和‘朱老婆子’斗一年。”
张南军接着他的话,说道:“伟人教导我们,与人斗其乐无穷。”
魏金钢没有接张南军的话,他想再继续躺着休息一会儿,等吃过饭后,将全心致志地上自习课。
张南军刚才谈到的话题,让他想起了和李美娅从最初认识的一幕幕往事。李美娅的父亲是乡供销社的一名会计,是吃国库粮的正式职工,她母亲是村小学的民办教师,像这样的家庭在当时农村是很少见的,所以李美娅从小衣食无忧,过着比其他家庭明显优渥的生活,哪像魏金钢一家子那样,一到青黄不接的时节便只能天天吃糠咽菜。李美娅引起魏金钢的注意是在一次上学的路偶遇。她正吃力地蹬着自行车缓慢地向前行进,车后座上驮着一袋粮食,按照当时县二中学校的规定,凡是在校食宿的学生每月都得向食堂上交56斤杂粮,主要是玉米、地瓜干等。李美娅娇小瘦弱的身子奋力地向前弓着,两只手死死地握住车把,全神贯注地骑着车,唯恐后座上的粮袋子滑落到地上,还时不时地回头向后座一边瞧瞧。身高马大的魏金钢那天也和李美娅一样,骑车驮着一袋粮食正往学校赶,发现一个倩美的背影在他的不远处随着自行车缓缓移动。他放慢了刚才迅猛向前的车速,不急不躁地骑着,紧跟在李美娅的后面,相距不到10米的距离。魏金钢心里嘀咕:单看她一身的穿衣打扮和她苗条的身材就不是像他魏金钢贫苦农民出身,一定是工人家庭的子女。在他的自行车几乎和李美娅的自行车并行的时候,魏金钢轻微地干咳一声,他想和这位漂亮的女同学搭讪,来打发到学校骑行十多公里的寂寞时光。或许是突然听到声响受到惊吓,李美娅侧转头看魏金钢的瞬间,她的自行车失去平衡,连人带车一下子摔倒在路边,粮袋子被甩出几米远,玉米、地瓜干等杂粮从口袋里撒了出来。魏金钢慌忙下车将李美娅扶起,两人站在马路边上,相视一下而尴尬地笑了笑,当看到地上一粒粒粮食撒落一地时,两人似乎都傻眼了。李美娅见此情景,不知道如何办才好,用求助的眼神望着面前的魏金钢,带着哭腔说:“这咋办呢?”魏金钢听到她讲话,这才反应过来,他说:“地瓜干捡起来容易,玉米若一粒一粒捡起来可就费劲了。”
魏金钢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马路对面几百米有几户人家,于是对李美娅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借簸箕和笤帚去,帮你撮起来。”
不一会儿,魏金钢手里拿着簸箕和笤帚走了过来,将撒在地上的玉米粒等粮食全部扫成堆儿,然后用簸箕扬了扬灰尘,装进口袋里。粮食装好后,魏金钢才发现李美娅腿部和胳膊均受点皮外伤,自行车的后座也摔坏了。俗话说,好人做到底。魏金钢只好将李美娅的粮袋子和他的一起摞在他的自行车后座上,重新用绳子扎牢固。李美娅骑着单车,魏金钢驮着两袋子粮食,两人并排骑着车一起回到学校。那时,李美娅上高一,魏金钢上高三。自此,两人就这样便认识了。由于两人所在的村庄相距不远,到学校又是一路顺道,每月帮李美娅驮粮食到学校俨然已成为魏金钢的分内之事。魏金钢乐此不疲,李美娅满怀感激,天长日久的你来我往,相互爱恋的情丝悄悄地在心底萌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