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翰的“三宗罪”,在那个时代的政治环境下,不论是哪一个,只要坐实,都是非同小可,甚至有牢狱之灾。当天晚上,李淑翰就被工作队关押在大队的一个闲置的库房里,由两人日夜轮流看守。工作队会议的结论是:做假账问题,工作队立即组织人员进行核查,其它两个问题马上向公社报告,请示县里公安机关协助调查。第二天,李淑翰被拉着警笛的县公安局的三轮摩托车带走。
半个月过去,李淑翰被县公安局放了出来,回到村里。县公安局经过缜密侦查,将问题调查得明明白白。李淑翰和原国民党政府那位人员经常来往的是他母亲的远房亲戚,论辈分李淑翰称呼他为表舅,是上世纪二十年代的大学生,曾在县国民党政府财政部门工作,解放后留在县人民政府财政部门,为人民服务了十多年后退休在家。李淑翰常去他家里,是正常的走亲访友,也是向他请教一些会计知识。至于李淑翰是伪装、潜伏的敌特分子,县公安局给出的结论是查无实证,上溯到三代以上,李淑翰祖辈都是开明的地主、绅士,他父亲在抗日时期、解放战争时期没有大恶,这早就是群众公论,解放后接受改造,服从人民政府管理。李淑翰本人在解放前年龄尚小,不存在参加敌特的可能,解放后也无证据证实他参加敌特活动,也不存在伪装、潜伏的行为。到现在,李淑翰只有一个问题需要澄清了。杨镜宽心里明白,公安机关查清的问题,是魏姓那几个人的错误揭发,或是恶意诬告,但对于后者,于这个特殊的政治气候,不是追究揭发人责任的时机。只要把李淑翰最后一个问题搞清楚,对上对下对组织对群众总算有一个交待。最后工作队对李淑翰的做假账问题也查个水落石出。原来,被揭发的所谓假账是李淑翰誊抄的账簿,这个账簿是他接任的会计负责做的账。上一任会计为什么拿账本让李淑翰誊抄呢?况且这个会计也是揭发者之一。事情的蹊跷就在这里。杨书记陷入沉思。李淑翰所谓做假账这个问题已不存在。但关键是这本誊抄的账本中的账目是否有问题?该不该查?工作队对此形成两派意见。一派认为:有群众揭发他,说明李淑翰不是无产阶级队伍的一员,和广大社员群众不属于一个阶级,更何况他是地主的后代,应该是专政的对象,无论李淑翰是多么清白,他不能再干会计了,他没有资格为广大社员服务,应从大队干部队伍中清除出去。同样,那位错误揭发他的人,不仅要批判他,还应该查一查在生产队经济上犯没犯错误,如果有经济问题,就应大揭露大批判,是社员群众中的坏分子,是和“黑五类”同属一流,组织应狠狠处理。另一派认为:那位揭发李淑翰的会计,即便在账目上有问题,也只能定性为人民内部矛盾,批评教育一下就可以了。在当前一切突出政治的形势下,搞“四清”就有清理组织这一项,李淑翰应属于被清理的对象,社员群众揭发他,说明他和群众没有阶级感情,他和社员群众的矛盾属于敌我矛盾,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广大干部队伍一定擦亮眼睛,站对立场啊。杨镜宽最后讲:“同志们讲的都有道理,我们作为党的干部,一定按照党的政策办事,我们党一贯的政策是,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焦点是李淑翰问题属于什么性质,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呢?还是阶级专政的对象呢?对待这一问题,反映了一个干部的阶级感情和阶级立场,这个态度得明确啊,我们不能在这一问题上犯错误、栽跟头啊”。言毕,杨镜宽宣布散会。他知道,这事他不敢定夺,也不能定夺。他得向公社党委书记报告。公社党委书记是一位老革命,已经到了快离休的年龄,在乡一级干部位置上已待了十多年,因为参加革命早、资格老,公社里的干部无论是谁,他都称呼小张小王。杨镜宽也不例外。听了杨镜宽的汇报,老书记对他说:“小杨啊,这事儿得按政策办啊。公安机关和你们工作队已经查明,说明小李没什么问题,在政治上经济上都是清白的,这就很好嘛。你看,在革命战争年代,我们党对没有大恶的地主也是争取团结的对象嘛,现在都解放十多年了,李淑翰作为地主的后代,早就被我们党被人民政府改造好了,更何况他成为生产队的会计,本身就是为党为人民群众服务的人才嘛。作为基层干部,既要懂党的政策按党的政策抓政治搞好社教,更应会做好他们的工作,作为真正的革命者,会做群众工作是我们的看家本领啊。”老书记一番语重心长的话,杨镜宽听了,心里明白了几分。他想继续向老书记讨教,以便更加厘清工作队将来的工作思路。老书记见他张口欲要说话,摆了摆手,给予打断,他望着杨镜宽欲言又止的表情,说道:后面是你们工作队的事情,公社党委是你们的后盾,你大胆干吧。
杨镜宽回到李新庄大队。他想:有了老书记的一番话,心里便有了底。他召集工作队成员和生产队的各级干部,传达了公社党委的明确指示。会上,大家都不再争论,纷纷表示坚决按照公社党委的指示办。杨镜宽安排完工作队的其他工作后,专门找李淑翰见面谈话。李淑翰一见到杨镜宽,扑通跪倒在地,向杨书记这个大恩人再三感谢。杨镜宽连忙扶起李淑翰,亲切地说:“淑翰啊,你才是个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今后的路还长着哪。我比你长许多岁,叫我杨大哥就行,不必叫书记了”。李淑翰听了,热泪不断,口里说:“好,就叫杨大哥,这一次多亏了您,如果不是您力主挽救,我这一辈子可能就完了,我们一家人永远都不会忘您的恩情哪!”杨镜宽抚了抚李淑翰的手背说:“你们李家和魏家是几十年的恩怨,一时也解不开啊。我和老书记商量,你先把生产队的会计让出来,避一避风头,我看你是一个人才,为人也老实本分,县里给我们公社一个地区财校进修的名额,你有文化又好学,这个名额给你,先去进修一年半载的,回来后再做打算,你看这样行不?”
李淑翰听后,连忙点头如捣蒜,满口应道:“这是极好的,这是极好的。”
李淑翰因祸得福。半年进修时间很快结束,由于李淑翰学习期间表现突出,他被留校帮助教学工作了一年多时间。“WG”开始,他从学校离开又回到村里。一年后,被乡级供销社借调工作,几年后成为供销社的正式干部。至此,李淑翰和杨镜宽成为莫逆之交,亲如一家。后来,杨镜宽从县级供销社主任位置上退居二线。 李美娅自打记事起,每逢中秋节、春节以及杨镜宽父母过寿等重要日子,父亲都会带着她去杨镜宽伯伯家里做客,杨伯伯一家待人热情,对人和善,而且她还记得他们家里有三个哥哥,最大的年长她很多,最小的哥哥也年长她两岁。至于她称呼的二哥杨国强,年长她六岁。但和李美娅关系最好、能玩在一起的只有三哥了。自从上了初中之后,李美娅不再跟着父亲到镜宽伯伯家做客了,代替她的是妹妹美郡。今天遇到杨国强,他没有认出自己也在情理之中。 李美娅见到杨国强又惊又喜,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杨国强笑道:“这段时间,我的兄弟们都没心思干活,纷纷说财务室来了一位姑娘就像年画里画的一样,我还不信,今天见到真人,果不名不虚传。这几年你出落得都认不出来了。”
李美娅听了,脸上顿时浮现一抹红晕,她还不像同室工作的马丽云那样拥有过硬的心理素质,杨国强在她面前如此这般夸她,她一时还不能完全适应,仍然怀有“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少女般的天然情愫。美娅说:“我哪敢称得上什么像画里的人,我仅仅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人,只不过父母把我生成这样罢了。”
杨国强惯用于其她女人身上的无限赞美在美娅这里没起丝毫作用,有点尴尬地笑了笑,瞬间他又恢复了平时的镇静。杨国强说:“你咋来供销社上班的?淑翰叔也从来没有提及过这事,我还一直以为你仍在上学准备考大学哩,都知道你从小学习好,文文静静,喜欢看书。”
李美娅听了,心里一颤,她非常忌讳别人在她面前谈及自己这两年的经历,唯恐触及到心底最痛最软的地方,杨国强向她说这些话或许是无意之举,或许他压根不知道自己的真实经历和锥心断肠的故事。李美娅轻声说:“我来上班才一个多月时间。上学有多大用?倒不如及早上班好一些,更况且我也不是那块读书的料。”
杨国强看到,李美娅脸上现出不易觉察的尴尬表情,但仅仅是这一蛛丝般细微的心理变化,也被善于察言观色、生活经验丰富的他捕捉到。其实,杨国强还真不知道美娅上学时这些往事,他除了兢兢业业地上班,在家里几乎不愿打听或谈论亲戚里道或左邻右舍的蜚短流长或风闻之事,他有很多自己的事要做,哪还有多余的精力关注别人呢?所以对于李美娅,他还停留在前几年的印象之中,成年后的情况他一概不知。在他的记忆中,李美娅是一个上学的苗子,看着她从小长到大,都是人见人夸的好孩子,在当时的农村女孩子上到高中能有几位?而且淑翰叔曾经多次谈到下决心将美娅培养成大学生,全力供给她上学,她这个年龄及早地接了淑翰叔的班,或许另有原因,听到李美娅不愿正面回答他的话题,她或许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于是杨国强也不再深问。杨国强站立起来,他凝望着李美娅,似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戏剧表演中的旁白,他感慨地说:“谁会想到——昔日的小丫头片子蜕变成人见人爱的九天下凡的七仙女,哈哈——真是上天造化人哩。”
听了杨国强的再次夸奖,李美娅一时嗫嚅,不知道用什么话搪塞过去,她只是朝着他笑了一笑,不自然地端起面前的水杯呷了一口水。杨国强踱了两三步,径直站在马丽云旁边,但他的眼睛却朝向李美娅望着,他的声音提高了三分,说:“美娅妹妹,咱俩是在一个单位上班了,有什么事找我就行,在这个大院里,如有人敢欺负你,你给哥说一声……”还未等他说完,马丽云接过话茬说:“杨主任说这话是不是有点外道了?这么漂亮的妹妹放在这里,你是不是不放心?要不——把我的位置让给你,你坐在财务室里,天天守着这如花似玉的妹妹,依你的虎威,还有谁敢动你妹妹的一根毫毛。”
杨国强听后,如同三月的马尾“撩拨”到身上的痒痒肉,那股舒服劲从头到尾像电流一般涌到每一寸肌肤,无比畅快的甜蜜感直抵心头。杨国强的话让李美娅心里感到慰籍,自从和魏金钢分开之后的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听到另一位男人当面说出对她照顾呵护的话,干涸的心田如沐春雨,丝丝缕缕的滋润荡漾开来。李美娅这才注意打量了一下杨国强,他长着电影中一张正面人物的标准脸,轮廓棱角分明,皮肤不黑不白,个子高挑,身材壮实,眼眸黑亮有神,举手投足间呈现出一副干部子弟玩世不恭的做派。和魏金钢相比,除了这副“做派”,就在这短短时间的接触,她还不喜欢杨国强对女人油腔滑调的过度溢美。杨国强对马丽云说:“你把我妹妹照顾好,不能让她受一点委屈,我会请你们下馆子。”
马丽云应道:“杨主任请放心吧,我们会把你妹妹看好护好,半根毫毛都不会少。”
李美娅走到她的办公桌子前,顺手理了理十分整齐的账簿,有点手足无措,羞赧得低头无语。杨国强和马丽云都注意到了李美娅的青涩而不自然的神态,二人会意,马丽云还眨巴着眼睛向杨国强暗示什么。杨国强和她们招呼告别,李美娅和马丽云一起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马丽云对李美娅说,杨国强是去年调过来的,起初负责物资管理供应,现在没有他不管的,连用临时工也归他管。马丽云还笑称,他自视为“二把手”,除了“一*把*手”说了算的,他都说了算。听了她说的话,李美娅已清楚杨国强在供销社是什么分量了。
杨国强深深陷入对李美娅的迷恋,他心里不住地感叹这是上帝对他的青睐,像模像样地在胸前画着“十”字,祈祷上帝成全他的美事,让他不枉来世上一遭。杨国强已订婚,未婚妻有正式工作,模样长得也不赖,不过“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没有碰到李美娅之前,他觉得未婚妻是世上最可人最漂亮的妞儿,但自从那天见过李美娅一面之后,论相貌他的未婚妻和美娅相比简直不在一个量级,难道自己见异思迁、移情别恋了吗?好不夸张地说,这几天,他的魂儿、他的注意力、他的意念时时刻刻都在李美娅身上,他才理解世上真有像美娅那样有勾人魂魄的美,让人不由自主地向美色投降,除了拜倒在这类女人的石榴裙下还没有别的破解招数。思念不如相见。几天后,杨国强开始行动。他找到李美娅,嘘寒问暖,关心备至,连马丽云听了,也不勉感到酸倒了牙。一次、两次、三次……这不是见李美娅的总数,而是一天中他到财务室去的次数,杨国强也无法计算,他一天究竟去几趟。一分钟、两分钟,甚至半分钟、十秒钟……每次进入财务室或者在财务室门口站一站,只要能看到李美娅,他心里就有充实感,就有满足感、幸福感,当别人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他也好不在意,置之不理。马丽云说他神经过敏,是神经质,是喝了迷魂药,犯了神经病,这么难听的话当面说给杨国强听,他都一笑了之,完全没当回事。但李美娅该干嘛干嘛,对杨国强毫无由头地出现在财务室或在她面前晃来晃去都表现得无动于衷,杨国强浑身的热情就像浓烈的盐酸,却不幸遇上了氯化钠,没发生任何化学反应。杨国强改变策略。他时不时地给李美娅买点女孩子喜欢的零食送去,李美娅接过便分给了财务室的其她同事;他中午买饭给李美娅送去,李美娅不喜欢从食堂买的饭,自顾自地吃起从家里带来的午饭;他买女孩子喜欢的礼物,给李美娅送去,李美娅瞧也不瞧便顺手放在办公室的一角;他买电影票、买戏票、买多年不遇知名的马戏团表演的票、买刚刚时兴流行歌曲演唱会的票……目的只有一个,邀请李美娅与他一起共同分享愉快的时刻,但都被李美娅一一婉拒。有一次,在杨国强给送东西,刚要离开时,李美娅叫住杨国强,对他说:“二哥,你别在我这儿浪费钱了,有时间去看看还没过门的嫂子,咱们俩的事是不可能的。”杨国强一怔,笑呵呵地说:“没过门的嫂子可能不会过门了,我也过一回自己的生活,只要我在这儿,看谁敢对你有想法。”
李美娅听了,气冲冲地说:“杨二,你太霸道了。”
说完,她几乎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对于她不喜欢的人,以这种方式对待她,李美娅感到好像被人欺负了一般。而对于杨国强,他有另外的一种想法。他觉得,从小到大,他都是被父母安排好的,程式化地活了二十多年,上哪个学校、到什么单位上班、和什么人结交、找什么样的媳妇,这一切都是父母按照既定的方针一项一项地给他的人生设计好,然后让他一步一步地去做去执行。这一次,他想做一回真正的自己,为了一个目标,他要靠自己去奋斗去努力去实现,追求李美娅是当前紧迫任务,他在心里盘算了百遍千遍,执拗地认为,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考虑,他和李美娅都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儿,这是冥冥之中命运之神的眷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