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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个人英雄主义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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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金钢从深坑里上来后,发现刚才跑在他后面的同志都远远地超在他前面。魏金钢不断地调整呼吸,放慢奔跑频率,让身体逐渐进入最佳状态。他匀速跑了几百米后,便一点一点地加速,跑了很长一段距离,当得知距终点还有1公里时,开始加速快跑,时间非常紧迫,他强迫自己提前进入冲刺阶段,跑在他前面的同志一个个被逐渐甩在身后。魏金钢远远看到前面只有一名同志,似乎和他一样,也已拼尽了全力,慢慢腾腾地跑,怎么看都不像是最后冲刺的样子。他的意念已支配不了躯干,两条腿不听使唤,怎么用力就是迈不动,身上的背包似有千钧,他的两只手各拿一条步枪,把手臂赘得如同灌了铅。他几乎要栽倒在地,道路两边是欢呼的同志们,他们在喊着什么,魏金钢顾不上听,他只有一个信念:往前跑。魏金钢咬破了嘴唇,将仅剩一点力气坚持到最后,他刚一跑到终点,便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救护人员连忙将魏金钢抬进救护车,施以急救措施,几分钟后,魏金钢从昏迷中苏醒。他睁开眼,问身边的同志:他跑了第几名?别人告诉他:他和第一名仅仅相差5秒钟。魏金钢实在太累了,他一听这个消息,头一歪,又睡着了。

成绩在比武结束第二天就公布了。魏金钢5公里越野个人成绩虽然排在第二,但他带领的团体成绩却是第一,而且他们团体其他4项科目加起来综合成绩获得全师第一。成绩刚一公布,有人就向师考核组反映二团在5公里越野中存在作弊行为。考核组没有怠慢,立即进行调查。经了解才真相大白:在5公里越野比赛中,魏金钢见何班长小腿受伤,为了不影响团体成绩,替他携带武器以及其他物品。考核组对魏金钢乐于助人的行为判断是不是作弊,他们拿不定主意,也不能自行作主,逐级上报到师领导那里。听了考核组的汇报后,苏师长说:在革命战争年代,条件异常艰苦,我们的官兵就是靠着团结友爱、互帮互助的革命精神,克服了一个又一个困难,甚至在危急时刻,有人伸出一只手,或有可能将他的战友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有了这种精神,我们人民军队才有了官兵平等、官兵一致的基础,是区别旧军队的根本标志,人民军队由这样的子弟兵组成,才战胜了强大的敌人,取得了革命的胜利,这是我们军队的优良传统,更是宝贵的精神财富。现在虽然是和平时期,但这种精神一定不能丢,更应该继承和发扬。这一次比武考核,科目内容是经过精心策划,师党委考虑有一定的导向性,在新时期,我们的军队要紧跟时代要求,不仅要弘扬友爱互助、相辅相携、敢于拼搏的团体精神,也要大力提倡革命英雄主义,在一定意义上讲,团体精神就是革命英雄主义。师党委认为,这次比武达到了预期目的。至于魏金钢这名战士,他的这些表现难道不值得表扬和提倡吗?为什么还有的同志会认为这是作弊行为呢?不论在什么时候,我们都要擦亮眼睛,明辨是非,不能做出让英雄心寒、让好人吃亏的事情啊。如果还有人认为是作弊行为,就是对英雄主义和团体精神的亵渎,考核组要做好思想工作,正确引导,纾解疑惑。师长的一番宏论,迅速平息了对二团比武考核结果的争议。考核组即刻将师长的指示精神传达下去,并向反映问题的同志及所在单位作了解释、通报。

魏金钢和他的队友们坐着团里专门派来的车从师里返回,受到英雄般的待遇。团里还派车在国道五叉路口迎接,从五叉路口到团部共十华里,卡车披红挂彩,引导着一路缓缓而行。从马路到团门口约400多米远的路两边,站满列队欢迎的队伍,他们像过节一样,脸上洋溢着欢快兴奋的神情,当魏金钢他们的卡车经过时,队伍里欢呼声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张参谋和何班长两人坐在驾驶室里,从打开的车窗中,频繁地向欢呼的队伍招手致意。魏金钢和其他队友站在卡车的车厢中,他们左手扶住卡车栏杆,右手举起向两边的战友们敬礼,这个姿势一直保持到下车为止。在团门口搭起一座凯旋门,门两边由鲜花和红绸扎成,显得既庄重又美观。卡车缓缓停下,魏金钢他们在张参谋的带领下,排成一列纵队,从凯旋门里鱼贯而过,人群中爆发出持续而热烈的掌声。过了凯旋门,魏金钢他们被安排坐在台上,不一会,团首长按次序挨个坐到主*席台位置。参谋长致欢迎辞,向参加师里比武考核取得辉煌成绩的功臣们表示热烈祝贺。团长接着讲话,显然他已经知道 “作弊”事件,首先传达了苏师长就此事的指示,他大发感慨地讲:我们团取得综合成绩全师第一名,实现了历史性突破,是比武考核人员团结拼搏的结果,也是全团官兵凝聚力战斗力的体现,具有里程碑意义,我们要以此为良好开端,发扬不怕苦不怕累的作风,牢记‘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把全团的训练搞上去,把管理和作风搞上去,只要全团官兵齐心协力,拼搏奋斗,一定会把我们团建成一流的团、全面过硬的团!团长讲完后,张参谋代表比武参赛队讲话,他讲:之所以取得这么辉煌成绩,完全得益于团党委的正确领导,完全得益于团首长的亲临指导和教诲,也更完全得益于集中训练、科学训练……张参谋后面很长的一段话,魏金钢没有听下去,他的心思不在上面,也没必要听下去,他心猿意马,思绪飘摇。确切地说,他异常厌恶张参谋的做派,讲话官气十足,空洞无味,更让人讨嫌的是他把自己描述成“一等一”的功臣,这成绩的取得似乎与参赛队员毫无关系。在张参谋看来,也应该是如此,队员们如同提线木偶,在他的科学方法组织、运作下,大家便成了战场上奋力拼杀的“机器”,所有战绩只是他的一声号令而已。在别人听起来,张参谋的讲话似乎在理,也符合官兵们的口味,他话音刚落,下面掌声雷动,充分表示对他讲话的认可,深一层意义应该是大家对来之不易的成绩的祝贺吧,在魏金钢的心里,他更承认后者。按照议程安排,张参谋讲完,何班长上台讲话。此时,魏金钢在台上简直如坐针毡,他何班长何德何能,还能应邀上台讲话?参谋长作为主持人,刚才不是明明说“请最后一名同志讲话”吗?他魏金钢算得什么?应该往哪摆?如果张参谋应邀在台上讲话,魏金钢觉得不管怎么都能说得过去,毕竟他是团司令部派出的干部,代表组织集训、带队比武,是应得应份的事,取得如此辉煌成绩,张参谋也有几分功劳,他发挥的作用最起码就在于把魏金钢吸收到集训队,只如此才有后来的成绩,否则仅凭何班长的能力,他能带出这样的团体、取得这般的好成绩?不能。无论谁评判,只要稍微了解情况的人,都会得出同样的结论。你魏金钢不是“英雄”吗?连苏师长都赞赏的“英雄”。但为什么在“评功论赏”的时候被放在一边了呢?这让人匪夷所思,百思不得其解。魏金钢坐在台上,看着乌泱泱的人群,他们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何班长讲他的精彩“故事”,一个个稚嫩的脸上显出崇拜神态,似乎何班长才是他们心中的“英雄”——他不仅自己参加训练、参加比武,他作为临时负责的“队长”还要组织训练、搞好管理、做好思想工作;他在比武中不顾身体负伤,仍然咬牙坚持,目的就是不给团体拉后腿、不给咱们二团抹黑;他信念坚定,目标如一,为了不耽误训练,他推迟婚期,遭到未婚妻多次“通牒”;他爱兵如子,深得队员爱戴,带领的团体凝聚得如同钢板一块,他们的战斗力那个杠杠地,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何班长讲到动情处,声音哽咽,泪花闪烁,官兵们听得入神,感同身受,掌声一次又一次响起。魏金钢听着听着,感觉何班长不是瞪眼说瞎话吗?他怎么不提魏金钢担任集训队队长的事?他怎么不提魏金钢使用科学方法才促使训练成绩大幅度提升?他怎么不提他受伤后是魏金钢给他包扎伤口、帮他携带武器和其他物品?他怎么不提是由于他的失误而导致魏金钢在5公里越野中屈居第二、团体成绩险胜第二名?他怎么不提他欺上瞒下、伙同张参谋欺骗参谋长,队员们私下里怨声载道却在公开场合敢怒不敢言,以至于训练水平长时间停滞不前?他怎么不提参谋长发现问题后、现场撸掉他的集训队临时负责人职务?所有这些,台下的官兵知道吗?他们不知道这些,也没有兴趣或者没有必要去关心、了解这些,他们享受着何班长讲的“故事”,他就是身边的“英雄”,无论如何都不会联想到“故事”背后的故事,还有“英雄”身后的英雄——魏金钢。魏金钢觉得何班长讲得越来越离谱,他恨不得跑过去,夺走他的讲稿——给他撕得粉碎,扯掉他的电线,让话筒变成“哑巴”,但他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强迫自己没有作出发疯的举动。他在台上实在不愿呆了,宁可坐这里忍受煎熬,不如一走了之,不听他们的蜩螗之言,不看他们的恶心表演,耳目也图一个清静。想到这儿,魏金钢没招呼任何人,从台上拂袖而去。

魏金钢悄然离开,只是不被人注意的一个小插曲而已,在二团庆祝大会仪式中没能掀起任何涟漪,所有的议程都照常进行,倒是在后面的环节——向所有队员一一颁奖时,才发现少一个人,团首长虽然有点不悦,但却没有深究此事,参谋长在仪式最后还专门强调说了一句:魏金钢同志是一个奇才,他功不可没。英雄的魏金钢同志,仅仅获得了如此一句的评价,如果他在现场,很难猜想到他心里是何感受,反正他离开了,没有听到参谋长这句话,至于他后来知不知道参谋长对他的这番评价,没人去考据——他心里是悲凉悲凉的,仪式之后几乎很少人谈起。

对于魏金钢来说,所有的辉煌和荣誉只能代表过去,如同时间一般在鞍马劳顿的平常日子中慢慢流逝。他只能更加勤奋和努力,处处给大家做榜样做表率,唯恐有一点落后于人就会遭到同志们投来异样目光或说三道四的评论,他已经习惯于这样的生活,对于别人觉得魏金钢是孤独的、不合群的,用书面语表达就是清高冷峻。直到年终岁尾,所有的生活都是波澜不惊,突然一天魏金钢偶遇谢丰华,不经意间谈起那次比武,打破了他几个月来内心的平静。谢丰华问:“你知道团机关是怎么评价你的吗?”

魏金钢答:“爱怎么评价就怎么评价,我不在意这事。”

谢丰华冷笑了一声说:“你在不在意都无关紧要的,问题的关键是这样的评价代表一个方向。”

魏问:“啥方向?”

谢答:“价值取向,是对英雄评价的价值取向。”

魏说:“与我何干?”

谢回答:“你的脑子是榆木疙瘩呀,一点都不通透。我问你,为什么不安排你在台上讲话?政治处下文件为什么不号召向你学习,反而向何班长学习呢?”

听了谢的话,魏更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疑惑地问:“你咋知道这么多?说说你的看法。”

谢说:“团政治处下了一个政治工作指示,其中就讲到‘向身边人身边事学习的号召’,何班长是正面典型,文件提到他如何帮助个别同志消除个人英雄主义倾向,端正训练态度,矫正训练方法,这里提到的‘个人英雄主义’就是暗指你呀。你在文件中虽然没被点名,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作为反面典型被批判的。政治处下发文件专门通报,不是代表一个取向吗?这个取向就是个人英雄主义该不该提倡。”

魏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谢回答:“我们连政治指导员已经将文件传达学习了,你们连应该很快了吧。”

魏默然地摇了摇头说:“我们还没有传达。”

谢说:“一旦将你参加比武的各种表现定性,可能今后再无机会‘翻案’,即便师里有规定,在比武中有打破纪录的可以荣立三等功,但政治处这样的定论,你的三等功就很难说了。”

魏一脸无奈,他淡然地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随他们去吧,立不立功,是否被作为正反面典型,这些都无所谓。你看我,身上不是一两肉没掉吗?照样‘三个饱、一个倒’,他们咋不着我一点。”

谢见魏反应平淡,俨然和之前的魏金钢判若两人,他知道魏内心其实在挣扎,他很无助,但他改变不了现实。魏金钢经历的一件件事像是上天不公的安排,面对这些——心如死灰,他何曾再有什么奢望去争取立功呢?临末,谢安慰他说:“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你也别放心上。但有时该争取的还要争取,明知道会要死,难道死前不去努力争取活的希望吗?你找一找连队李指导员试一试。”

魏微微地点了点头。

其实李指导员一拿到政治处下发的政治工作指示这个文件,就感到其体现的中心思想和团长在庆祝大会上传达的师长的指示有点不太一致,难道政治处有意为之?这绝对不可能,或许是团党委改变了以前的说法吗?为什么会和师长、团长所讲的有出入呢?种种疑问萦绕在心里,让他难以释怀,他没有立即传达文件,而是压在了案头,等他将这些问题弄明白之后,他才好向全连官兵传达学习。李指导员找到了团政治处方主任。方主任是六十年代初期的老兵,上过前线,打过仗,为人爽快,办事利索,声如洪钟。他一见到李指导员就嚷嚷:“李秀才来了,我这里还有事讨教你哩,你不叫自来,好嘞好嘞。”

李指导员笑吟吟地说:“方主任您客气了,我在您这里怎敢乍翅呢?您有事尽管下指示哩。”

方主任说:“政治处正在研究落实上级政治部门关于向中国女排学习的通知要求,你来的正好,咱们讨论讨论,结合我们团的实际,应该学习女排的什么精神呢?”

李指导员说:“我正准备向方主任请示这个问题,前几天政治处下发的政治工作指示就涉及到如何处理个人和集体关系的问题。正好借您的这个话题,我先谈一谈个人的一点看法。学习女排精神,不仅要看到她们是一个整体,更应看到这个集体是由一个个鲜明特点的个人组成的,这就如同辩证法一样,既要看到矛盾的普遍性,还要看到矛盾的特殊性,没有矛盾的特殊性,何来矛盾的普遍性呢?进一步讲,没有独立的个体,群体由谁组成呢?”

方主任笑了笑说:“你小子绵里藏针,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哩。不瞒你说,政治处那个指示,是按照团某首长的要求下发的。政治工作嘛,不需要管军事的团首长签发,但下发之后,有同志反映一些问题,这很正常哟——只要改革就会有不同的声音,这样才能不断改进工作,历史上的所有改革不都是如此吗?咱们不要怕,只要大方向是对的。”

李指导员说:“方主任经历过大风大浪,是对政治工作掌舵把向的,但涉及到连队,我考虑的会更具体一些。”

方主任望着李指导员的严肃认真劲儿,绷紧着脸问:“你连里有啥解决不了的困难,你直接向我说。”

李指导员接着说:“如果按政治处那个指示定的调子,魏金钢作为在比武中的有功之人却成了反面典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呀,更何况师长早已为魏的表现下了结论了嘛,而且还在多个场合表扬了他,为什么到了团里就变调了呢?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岔子?”

李指导员原以为很简单的事情,万万没想到会是那么复杂,没有人给他一个确准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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