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随便。”

沐恩无所谓的口气，继续给罗茜茜讲解带插图版的《红楼梦》中一副贾宝玉踏雪寻梅插图。耿矗咂嘴刹车，罗知知无奈地从副驾回过头：“我说沐大山人，随便不行大大滴，好不好，您这地界儿，一脚油门山高水远的，我们这一路西来不是取经，哪能一走起来跟没尽头似的---哎，老耿，歌儿先停一下，一个字儿听不懂，吵吵的我脑袋…”

“别介，爸，《摩天动物园》---纯白的鸽子为什么/他像变成了历史/努力要骑到宝马买到房子。”

罗茜茜跟着唱了没两句，罗知知打断说：“不够你忙活呢，看书还是听歌？我们现在不需要‘努力骑到宝马买到房子’，是‘坐你耿大爷的宝马买到吃的’，好不好。”

“嚯，天才啊，就唱出来了，哦对了，得叫叔叔，什么时候我成大爷了？”

没人理会耿矗说话。沐恩敲敲右手边的车窗，“那边有个超市，东西还算齐，就是档次不知道能不能合二位要求。要是往左边吧---”

耿矗刚启动车，听了急忙再次刹住，急切地说：“左边怎么着，有更大的店？”

“嗯，就是得有点距离，小8，9公里吧。”

两家人下午吃了饭，由耿矗的妻子带上开车回城，耿矗和罗知知留下来要住一晚，说是从前时时一起，无话不谈，如今竟“相见时难”，自然要“别亦难”，好歹来一次“剪烛西窗”，多聊一聊。

晚上，喝着袋泡茶，听了沐恩的抱负，而且是雄心勃勃地要重拾青少年时代钻研红楼的梦想。耿矗望着帘布也没挂的窗户外黑蒙蒙、霭沉沉的夜，犹疑道：“老弟，别是你因为这个想法，就心血来潮辞了到这儿长住吧，那可太---”

“那不能，老耿，别说沐哥大我3，4岁着，就是倒退十几二十几年，咱们这机关里摸爬滚打的，哪个不是只消几个月也锻炼成老精油子的，能犯这么冲动的错儿？再说，《红楼梦》是咱普通人染指了，就能琢磨出个新鲜认识，还得到那些所谓专家大拿们认可的？说实话，连让你把新鲜观点说出来的平台都没有，非要说有，撑死了网上发布去，那玩意儿，能有几个人看，甚至认真玩味？反正是没什么意思。”

耿矗很认可地缓缓点头，嘴角扭曲两下，慢条斯理地说：“没错，什么东西，只要发展起来了，就是资源，资源是什么，别的国家咱不知道，在中国，这就是财富，呃，和权势。财富和权势，尤其是权势那意味什么，就是极少数人拥有，再有很少人能看看想想，也能试着争取争取，而绝大多数人连瞅一眼都甭介，惦记那都是犯上，涉嫌犯罪滴，所以连知道的机会都不配有。所以，沐老弟，你要是喜欢研究，那当然随便，要是想着做出些什么，还要投入到不工作的专心一意，以为这种专注就能搞出成绩，那肯定太轻率，太异想天开了。”

“对对对对。”

罗知知一连声地赞同，“只要体制形成了，咱们的呀，都是等级森严的圈子。前儿刚看过一个消息，说是南方有个很不错的大学副教授，放着特好待遇的金饭碗不要，离开---”

“这不和沐恩一样嘛。还扯什么别人，现成的在跟前儿。”

罗知知摇头说：“人家不比咱沐哥这高大上的淡泊名利，自称是实在受不了国内学术霸权之类。而且是有在国外继续搞她的专业的退路的。所以说嘛，沐大山人你绝逼有点过分牛掰哄哄的啦，简直叫那几个科长处长们的优越感下降很多百分点。”

沐恩淡淡一笑，说：“哪至于。要说呢，辞职的事儿，不管唐突还是深思熟虑了，确实不是什么多了不起的淡泊寡欲之类。你们知道，咱们那工作，真是没完没了的‘酒精考验’---”他做个喝酒的动作，“我这人又从来不喜欢应酬，这个大概率还被所有人都知道了。结果吧，被迫参与进去，可从领导到同事就是看不上，这有了成见真没辙，怎么都被怀疑假清高，不合群。那么违心地努力迎合，也全都白费了不说，陪着抽烟喝酒的，真是身体和心情都越来越坏，整个儿左右不是人。身体又胖，天生还黑不拉几的不招待见的面相---”

“哈哈！”

罗知知笑着打断，指点着沐恩说这形象正好和有个记载里的曹雪芹形象吻合。耿矗不以为然道：“切，这有屁用，好在他个子高，要矮了，还活脱脱的当世及时雨宋押司呢。对了，你要有宋押司一半社交能力，凭你老婆背景，如今咱们那马科…不，至少柯处也得见你点头哈腰吧。”

“唉，可不，沐哥啊，你从前要努力努力爬上去了，好好特么整整马谱清和柯晓勉这俩伪君子---”

“我觉得柯晓勉算得上真小人。”

沐恩插话说。罗知知噗哧笑了一声，“那一样。反正要有人能整治他们，哪怕不择手段，不光我们俩，肯定是大快人心。你倒好，溜号做起山人来了，虽说年龄上看，也挣吧不出什么了吧。可我觉得啊，还是要慎重考虑好下一步，毕竟离退休有好几年呢。你想想，自古到现在，哪有什么‘世外悠闲地，梦里著书乡’。”

沐耿两人都直起腰背，沐恩伸出右手大拇指，耿矗笑道：“哎呀，到底咱科里的笔杆子，出口成章啊。世外…诶，世外什么来着，对子，够平仄之类对仗要求吧？”

沐恩歪着脑袋想了两秒，拍拍罗知知大腿，笑说：“不管对仗与否，我是觉得你文字功底强我太多，我原来在科里，确实也就配写个允许写的那些破玩意儿，能让人称道的，满打满算，怕是只有肯踏实卖力。所以啊，我这儿研究，你写的话，倒还真有点成功的可能。”

罗知知撇嘴说：“别，沐大山人，我别说搞你这一出，就是有点这样想法给我那婆娘知道，先得打断腿。她可就指着我挣的如今这点薪水和关系，培养孩子将来有个好出路呢，而且退休以后也比较有保障啊。现实就这样嘛，你看哪个行业不都卷得简直没边儿了，没有点门路，凭孩子怎么努力，基本没任何希望。何况你这完全不靠谱的丰满理想，完全无视骨感的现实嘛。就冲这一点，咱们国这许多年形成的‘没有信仰，只有现实’的世界观，也不容你！”

耿矗也点头道：“嗯，这绝对的。你想啊，就假设你研究红学有了与众不同的心得，写了东西，网上发表，可谁看？你看看小说网站，所有的，甭管哪一家，那些排在首页的都什么，看看标题就明白中国大众审美如今是什么档次。可话说回来，这些网站能有什么办法，人家首先是得生存呀。可你就是迎合那个低俗了，也不大可能排前面有关注，里头不上台面的门道很多。要是给杂志投，哼，这咱们门儿清啊，没有编辑看滴。想码字儿挣钱，早行不通多少年了。如今杂志是你给钱请他们发表，那能印多少。还不都是学生没本事，花钱找杂志出论文混个文凭，那个不需要发行量。”

沐恩当然明白，好在他起初就是既没想着会搞出什么了不起的名堂，也根本没有认真劝导别人合作的念头，就没有介意罗知知的回应。他明白，曹雪芹还不也是大半生潦倒困窘，以至于不起眼到作为一介布衣百姓，至今无法确定其存在的真实与否。再有，他生活在小说还属于地位极低的年代，即便确有其人，也确为《红楼梦》作者，也绝不是主动要在贫病中著书立说，做很多年以后的人所谓的伟大创举。自己如今似乎与其处境仿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