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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他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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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过昌宁节。她没带小厮,独自慢悠悠地在城中闲逛。入夜,京城各处燃起花灯,爆竹焰火接连不断照亮天空。到处都是红彤彤的,喜庆又热闹。来到红鸾街西口时,整条街已经化作灯火海洋。放眼望去,人头攒动,猜灯谜的,吹糖人的,夫妻相携而行,稚童成群嬉笑奔跑。苏戚入乡随俗,也买了一盏花灯,提在手中。因为长相惹眼,她顺手从货架挑了个五彩斑斓的老虎面具,扣在脸上遮掩容貌。卖花灯面具的商贩摇头晃脑地笑话她。“小郎君,遮住脸可就找不到心上人喽。”

苏戚笑笑不辩解,提着灯向前走。她看路边男女交换花灯,彼此情深意浓。老妪背着竹篓,蹒跚前行,将盛开的花枝随手赠予他人。面上涂墨彩的杂耍艺人来来回回抛花球,一个错手,挂满铃铛的花球飞向人群。苏戚伸手稳稳接住,轻松一抛,花球再度回到卖艺人怀中。叫好声此起彼伏,花脸的卖艺人扭动腰肢,向苏戚行了个极漂亮的弯腰礼。她继续走了一段路,周围越来越拥挤。头顶天空忽然爆开绚丽焰火,引得众人纷纷簇拥过来,踮起脚笑闹着,惊呼谁家的大手笔。苏戚被推搡着连退几步,后背撞到过路人。“小心。”

冷清悦耳的嗓音从头顶落下来。身后那人扶住她的胳膊,淡淡道,“抓稳你的灯。”

两人离得极近,苏戚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是甘松与郁金混合的苦香。她仰起头来,由于视角缘故,先看到了对方线条完美的下颌,和色泽浅淡的薄唇。再往上,则是半截白狐面具,遮盖了真容。隔着面具,两人视线相交。只一瞬,苏戚笑了起来,轻声叫道:“薛相。”

她抬手捏住白狐面具边缘,“我抓住你了。”

薛景寒身体微僵。他按住苏戚不安分的手,压低声音呵斥:“别闹。”

被认出的瞬间,他也知道了眼前人的身份。“薛相如何又来了呢?”

苏戚维持着仰视的动作,含笑望着他沉静的眼眸。“看,你来了,又遇上我。你我这般有缘,不如交换花灯?”

红鸾街上,相向而行的男女找到彼此,交换手中花灯,便能永结姻缘。苏戚的提议,完全是一时兴起。五分玩笑,两分戏弄,些许试探,混杂着自己尚未察觉的认真。周围再度骚动起来,涌动的人潮将两人挤在一起,几乎变成了相拥的姿势。在喧闹的爆竹声与欢呼中,苏戚凑近薛景寒的耳朵,确保对方能听清自己的话语。“薛相总能遇见我。”

“下棋遇见,喝醉遇见。被带去官署审问,也能遇见。”

亲口说不会赏花灯,又在街上遇见。世上哪来那么多巧合,不过是有心人主动促成的故事。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测,苏戚继续逗薛景寒:“也许这是天定的缘分。薛大人,你觉得呢?”

少年说话时呵出的热气,带着轻佻的意味钻进薛景寒的耳朵。细细的酥麻感窜上身体,逼得他几欲后退。薛景寒喉结滚动了下。他开口,声音干哑。“我……”说话的同时,他察觉到几道窥伺的视线。目光冷冽如箭,射向远处街角。三四个布衣打扮的男人,混在人群之中,躲躲闪闪的朝这边张望,似是在确认什么。断荆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对他摇头示意,神情写满催促。薛景寒身上的温度,一点一点降了下来,重新归于冰寒。“这不叫缘分,苏公子。”

他扶住苏戚的肩膀,缓慢将其推开。“太仆与我同朝为官,偶尔照拂苏家子嗣,自是理所应当。”

收留喝醉的苏家郎,送酒以示劝诫,都属于“照拂”。寥寥数语,分清了两人的关系和地位。苏戚盯着他的眼睛:“帮我藏匿血玉,也算‘照拂’吗?”

薛景寒垂下视线,语气平淡而疏远。“掖庭署审案,干系重大。我为穆将军出面,保穆念青周全。苏公子行事机敏,值得称赞。”

言下之意,藏血玉证物,喝止案件审查,都是为了穆念青。与她,原本没什么关系。苏戚渐渐止住笑意,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看着薛景寒。被节日烘烤得有些飘忽的思维,彻底恢复冷静。她知道,薛景寒的话语完全符合情理,没有怀疑的必要。“看来我自作多情了。”

苏戚扬起手中花灯,歪头问道:“那么,薛相愿与我换灯么?”

他们脸上都戴着面具。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薛景寒不知道苏戚现在情绪如何,他只能瞧见五彩斑斓的小老虎面具,呲牙咧嘴的,像平日的苏戚一样嚣张肆意。他说:“苏戚,我无灯可换。”

薛景寒的手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苏戚点头:“好,我明白了。”

一霎间,薛景寒恍惚觉得,自己可能错失了什么东西。可他无法分辨究竟。谈话已经结束,薛景寒道声再会,转身步入人潮。吵吵嚷嚷的笑闹声再次淹没了他们,把所有人拽进节日的喜庆中。苏戚望着薛景寒的背影。在欢喜聒噪的红火画面里,他仿若一抹墨痕,冷清又寂静。与世隔绝,悲喜不通。苏戚快步追上去,将灯笼塞进薛景寒手里,不顾他眼中错愕。“现在你有灯了。”

她笑了笑,松开薛景寒微凉的手,“祝大人昌宁幸福。苏戚告退。”

话说完,苏戚干脆退开,从人群中挤出去。她没再回头看一眼,更不知道薛景寒提着那盏花灯,用力到手指泛白。回程的路上,他始终未曾松手。星子般渺小暗红的火光,在身前闪烁着,摇曳着,几乎照不清前路。断荆悄无声息地跟过来,主仆一前一后,行走于寂静小巷。“还是卞文修手底下的狗。出丞相府的时候,或许就盯上了大人。”

断荆咬紧后牙槽,脸颊肌肉鼓动,“这老贼整天想抓大人的把柄,您去哪里他的狗就跟到哪里,凡是跟您有牵扯的人和事,都想查个清清楚楚。跟在我们后头的,已经甩开了,可苏戚那边……”“无碍,他们不敢对苏戚下手。”

薛景寒声音发冷,“朝中皆知太仆为人中正,与我并无私交。况且卞太尉对苏家尚存拉拢之意,决不会轻举妄动。今晚只是偶遇,他生不起疑心。”

断荆默默瞅了一眼花灯,心说偶遇就偶遇,你接了苏戚的灯笼,才容易引起怀疑啊。万一卞文修觉得苏戚和薛景寒有暧昧,再联系思梦楼的传闻,重新考量落霞庄季阿暖的身份,那不就麻烦了吗?说到底,一开始就不应该和苏戚扯上关系。贼子狂徒!色心不死!哪儿哪儿都能遇上,出门看个花灯也不得消停!他暗自腹诽,却听见薛景寒发问:“今夜你如何认出苏戚?”

断荆没来得及收敛情绪,脱口而出:“敢当街这般对待大人的,除了苏戚,世间再无第二个。”

“是啊,世间再无第二人。”

薛景寒低声喟叹,眼底映着暗红的灯火。在汹涌人潮中,苏戚一眼便认出他来。任凭他冷漠推拒,言辞伤人,还是递来一盏灯笼。——祝大人昌宁幸福。苏戚的声音,不含半点虚情假意,坦然而真诚。“昌宁节真好啊。不来一趟,我都忘记它什么样了。”

薛景寒笑起来,笑得眼眸装满寒凉冰雪,世事沧桑。“二十年?二十一年?上次收到的花灯,还是陈阿嬷亲自给我做的呢。”

“吃了她尸骨的狼群,想必也生息几代了吧。”

巷中夜风呜咽,仿若无数孤魂野鬼哀声哭嚎,听得人骨缝生寒。那藏在灯罩里的一丁点儿火光,挣扎着跳跃着,最终归于灰烬。苏府内宅,落清园的偏房里,围坐着十几个仆役婢女。雪晴蹲在中间,右手举油灯,左手虚虚在空中比划。跳动的灯光在墙壁上拉扯出憧憧身影,身影又交叠成鬼魅怪状,张牙舞爪俯视着底下抱团的人类。“二十年前,话说正在这昌宁节,京中出了一件大事。”

雪晴左手指向西北方向,一脸严肃郑重:“名门季氏,犯下谋逆死罪,满门抄斩——”一个抱着手炉的婢女小声问道:“是圣祖亲封了异姓王的季氏吗?”

“正是。”

雪晴模仿说书先生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斜睨一眼婢女,“红萼,你快把手炉收起来,眼瞅要入夏了,合适吗?”

红萼没理他,把手炉抱得更紧了。雪晴继续讲道:“想当初定衍王季嗔何等风光无两,和圣祖一起打天下,定江山,异姓封王福泽子孙……没成想短短几十年,家业就毁在孙辈季远侯手中。好好的荣华富贵不要,偏偏插手夺嫡之争,意图谋害天子篡位把权……”“说正事说正事,”眼见雪晴话题扯远,周围人连忙嘘他,“天家的事,岂是咱们可以议论的?你不想要脑袋了?”

雪晴撇撇嘴,只好重新说起昌宁节来。“季氏被抄斩这一夜,京里的人都去红鸾街附近看灯放焰火。等晚上回家,路过季家附近几条街,怪道谁家乱倒污水,满地泥泞闻着还呛人。有人踩滑了脚,摔在泥水地里,拿灯笼一照……”“才发觉地上流的不是脏水,是血。绊倒他的,则是一颗被割断的脑袋。”

雪晴咧开白森森的牙齿,灯光将他的五官照映得诡异非常。“那脑袋躺在血水里,突然睁开一双眼睛,盯着路人说——”有个声音幽幽接过话头:“你玩得开心吗?”

围坐的男男女女静默片刻,抬头望向雪晴身后。苏戚站在阴影里,手里拿个小老虎面具,面含微笑看着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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