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装混进太学这件事,最终有惊无险地结束了。此后,柳如茵渐渐和殷何二人亲近起来,时常聚会游玩。她们言语投缘,玩起来也热闹,品评坊间文学,构思狐怪故事,有时还邀请苏戚前去试读文稿。但未及苏戚赴约,事故发生了。有天下午,何婉婉在柳宅做客,离开时何深亲自来接。兄妹俩相携回家,不料途中遇见了喝酒归来的卞棠。卞棠,太尉卞文修的四子,已过而立之年,供职少府考工部,妻妾六房,尤爱美色。何婉婉容貌姣好,举止羞怯,卞棠一见倾心。再看何氏兄妹衣着俭朴,料想是贫寒人家,于是当街拦住,表达爱慕之意。由于醉酒和天生的粗鲁傲慢,他说话颇为露骨,直接上手拉扯何婉婉衣袖。何深多番制止,两人爆发肢体冲突。卞棠的家仆拉偏架,和何深扭打起来。眼见妹妹躲不开卞棠调戏,何深急怒之下,连伤数人,最终被持械家仆殴打制服。四肢伏趴在地的何深,眼睁睁看着何婉婉被卞棠拖上马车。他挣扎着想起身追,再次遭到重器痛殴,陷入短暂昏迷。醒来时,街面已经没有卞家人,不见马车和婉婉。何深捡起地上掉落的一只绣花鞋,步履蹒跚前去官署报案。行凶者是卞棠,太尉四子,少府考工令。没人愿意受理案件,甚至将何深拒之门外。何深只能揣着绣花鞋,走过一处又一处官署,最后回到太学。路过的同窗学生看着他满身血污蓬头垢面的模样,皆惊愕难言。程易水和杨惠等人闻讯而来,追着他呼叫。“何兄……”“你且慢些,我们来想办法……”“何兄啊……”何深不言不语,对周围嘈杂充耳不闻,一路闯进东寮,跪倒在苏戚面前。他张口,嗓音沙哑迟缓,犹如钝铁磨锉砂石。“求你,救她。”
何深重重磕头,额角未愈的伤口再次涌出鲜血。“只有你能救她。”
苏戚原本倚在榻上玩棋子,见状起身,快步去扶何深。然而何深巍然不动,继续给她磕头,脑门砸在地上,声响闷重。“婉婉很害怕。”
咚。“被卞棠拉上车的时候,她一直在哭。”
咚。“我无能,进不去卞家的大门。我性拙,不曾交好贵胄高官。”
咚,咚。每说一句话,他便磕一次头。地面很快聚积了深色的小滩血迹。程易水和杨惠站在身后,沉默着攥紧了拳头。更多的学子聚集在周围,东寮的,西寮的,没人吱声。某种痛苦而愤怒的情绪沉甸甸地堆积在空气里,逼迫得众人无法呼吸。“求你,苏戚。”
也许苏戚并不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何深没有别的希望。他再次俯身,被苏戚用手托住额头。“不必求我。”
苏戚说,“我会去救人。”
说罢,苏戚跨门而出。围观众人迅速让开道路,看她疾步离开。十一早已传信,召集府中苏姓少年。雪晴牵了马,急急追赶着苏戚的步伐,将马鞭递给她。苏戚接过来,跃上马背挥动长鞭。“走!”
战意昂扬的骏马,疾驰在太学安静的石板路上,踏碎了此地百年来不允纵马骑行的铁律。苏戚出了太学,与外头同样骑马的十几个少年郎会合,赶往卞家主宅。守门的仆役认得苏戚,听说有事拜访,便客气迎接入内。苏戚带着人来到前院,只见到个眉眼疏朗的青年。“在下殷晋。”
他如此说道。“大人尚在太尉府,苏公子可有急事?”
苏戚抬眼看他,不咸不淡地说:“是有点急事,不找卞大人。我想见见卞棠,劳烦你通报一声?”
“卞四爷么?”
殷晋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今日未曾回来。苏公子何事找他?”
没在?苏戚盯着他的脸,暗自判断言辞真假。卞家人丁兴旺,子嗣众多,家中一团和气。卞文修又是个爱热闹的,每每用餐吃饭,都摆大席把所有人聚在一块儿。因此,卞家人都住主宅,鲜少有在外购置私院的。她直接来主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公子……”十一走过来,附耳说道,“苏九打听到了,卞棠的确没回家。他在城南用假名置办过一处私宅,用于藏匿外室。”
苏戚眸光变冷,当即对殷晋说:“既然卞棠不在,我便走了。”
殷晋态度很好地点点头:“我送苏公子。”
苏戚哪里等他,径自离开卞家,策马赶向城南方向。一刻钟后,她抵达卞棠私宅,带着十几个少年郎砸开了紧闭的大门。护院家仆纷纷赶来,有人识得苏戚的脸,高声喝问道:“苏戚,何故砸门闹事?”
苏戚甩动手中马鞭,言简意赅:“让卞棠滚出来。”
“四爷在忙,不便见面!你还是回罢!”
苏戚哦了一声,说:“看来他的确在这里。”
苏姓少年们纷纷拔剑,硬要闯开一条道。护院们如何敢放人进去,挥舞着棍棒刀枪,双方打成一团。苏戚更是看也不看,直接甩鞭开路。有人冲她挥拳,被她抬脚踹翻。就这样,一帮人闹哄哄的硬闯,从前门杀到后院。苏戚踢开厢房的门,一间又一间,直至找到卞棠所在的屋子。进去时,已经迟了。混乱不堪的床铺间,躺着神色麻木的何婉婉。半裸的男人仍旧伏在她身上,宛如一滩烫红而臃肿的肥肉。苏戚从后面抓住他的发根,将人掀翻在地,一脚命中裆间要害。杀猪般的嚎叫声顿起。她没再看卞棠,解开外袍,裹住何婉婉的身体。“婉婉?”
她低声叫道,“别怕,我们回家。”
何婉婉表情恍惚,眼里没有半点光。“何兄说,他在家里等你。”
苏戚放柔声调,小心抱起何婉婉,往屋外走。“他很担心你,我们现在回去见他。”
何婉婉重复道:“回家?”
“嗯。”
苏戚应和着,“我们回家。”
怀里的姑娘突然剧烈抖动起来,嘶声尖叫着,发出意义不明的悲号。苏戚更用力地抱紧了她,加快步伐闯出宅院。“啊——”“啊——”何婉婉大张着口,叫喊声诡异而悲怆。她挥舞手臂,打在苏戚脸上,指甲瞬间划出细长血痕。苏戚不躲不避,只抿紧了嘴唇,将何婉婉禁锢在怀里。天色渐晚,周围打斗的身影变得模糊,而卞棠的叫骂声遥遥传来,带着不甘恼怒的恨意。“苏戚,别以为你爹是太仆,就能随便抢人!今天这事儿没完!”
苏戚没回头,自言自语般答道:“是,没完。”
她抱着颤抖嘶嚎的何婉婉,离开卞棠的私宅,坐进雪晴备好的马车里。不久后,马车将她们送至破败巷道,在一处冷清小院前停下。院门前,有老妪拄着拐杖,伸着头久久张望。何深陪侍在旁,身上衣衫未换,只简单清洗了脸面血污。见苏戚抱着人下车,何深跌跌撞撞跑过来,扑通跪在了地上。他张开双臂,以一种极为珍重的姿势,接过何婉婉。“不怕啊,不怕……”何深嘴唇颤抖得厉害,简单几个字,便咬破了口腔。他仔细替何婉婉系好袍子,又从衣襟里取出压扁的绣花鞋,小心翼翼帮她穿上。苏戚站在旁边,看着兄妹俩。何婉婉在车上发泄过一阵子,此时分外平静,垂首站着,一只脚踩在地上,另一只脚套着皱巴巴的鞋。她身上的外袍是苏戚的,锦白色,干净又亮眼。鞋子却是暗红的,像极了陈旧的血垢。苏戚想起颠倒寺初次见面,何婉婉身穿白裙,腰间系红绦带,羞怯而好奇地偷看她。年华美好,不谙世事。这个怕生的小姑娘,似乎总是殷桃桃的挂件,连说句话都要代为传递。“你说说话,婉婉,你说说话……”何深抱着何婉婉,仰头低声央求着,“婉婉,你哪里难受,告诉我好吗?不要不说话……”何婉婉嘴唇蠕动,艰难发出的声音,却是单调凄厉的尖叫。尖叫声中,又混杂着老妪迷茫担忧的询问,男子沙哑压抑的哭泣。苏戚不愿再听,吩咐雪晴去找大夫,自己转身离开。天空昏沉沉的,从极远处响起了雷声。光线越发模糊幽暗,苏戚也不认路,随便走啊走,将哭嚎哀泣抛在身后。微凉的雨丝稀稀拉拉飘落下来。接着雨丝变成了银线,密密麻麻斜织成网,把天地笼罩其中。苏戚衣衫尽湿。她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回过神来,才发现竟又来到薛宅前。干什么呢,这是。苏戚想走,没拔动脚。她在门前久久伫立着,直至有人撑伞出来,握住了她冰凉的手。薛景寒问:“苏戚,你怎么了?”
苏戚缓缓挪动视线,对上那双清冷而略带担忧的眼眸。“脸色这么白……”薛景寒注意到苏戚眼下细长血痕,神色微凝,“谁让你受了伤?”
苏戚反应过来,摇摇头,说没事。这哪里叫没事?薛景寒牵着苏戚进门,吩咐杀戈准备热水,又哄着逼着苏戚沐浴换衣。等苏戚潦草收拾完出来,他强令人坐好,用巾帕裹着湿淋淋的长发仔细擦拭。房间内香炉燃着淡淡苦香,温暖气息包围着苏戚,一点一点抚慰了她不安定的心。“怀夏。”
她叫道。薛景寒手指停顿,轻声应道:“怎么了?”
苏戚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一字一句说道:“我不开心。”
“怀夏,我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