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普通人,都不会觉得现在是游湖赏景的好时机。但秦柏舟不是普通人。他站在断肢血泊间,邀请苏戚出游。没人觉得突兀,也没人敢提出异议——哪怕苏家的小公子刚刚经历了一场惊险绑架。苏戚正好也有话要和秦柏舟说。她应声好,转而问姚常思:“你自己能回去吗?”
面色惨白的姚常思似乎还没缓过神来,恍惚望着眼前的景象。苏戚又喊了几次,他才勉强出声,断断续续地回答道:“啊……能的……”说着,他向前迈出半步,脚尖不小心踢到尸体,身形趔趄着差点儿跌倒。旁边两个乌衣吏卒眼疾手快,连忙扶住姚小公子,客气道:“我们送您回去。”
姚常思下意识要拒绝:“我自己没问题……”“外头有车,我们能尽快回去。”
吏卒笑眯眯的,搀着他往出走,“姚大人现在一定很担心,不能耽搁太久。”
开什么玩笑,再让姚小公子可怜巴巴呆在这里,万一苏戚不去万梅湖怎么办?苏戚生性多情,秦柏舟又是个非同常人的疯子。如果邀请失败,害得秦廷尉心情变差,后果不堪设想。乌衣吏卒们眼观鼻,鼻观心,埋头收拾场地,送姚常思回家,给苏太仆报平安等等,分工默契得很。秦柏舟带着苏戚离开破庙,缓步前往万梅湖。此处已是城外远郊,一路绿树葱茏,日影斑驳。秦柏舟给苏戚递了一包油皮纸捆好的东西,她打开来,便看见里面乳白松软的桂花糕。“给我买的?”
苏戚客气道谢,“廷尉大人破费了。”
秦柏舟点头,简短解释道:“甜的东西适合压惊。”
苏戚并没受到什么惊吓。大概是这场绑架太荒唐,自己又纯属被连累,完全感觉不到什么紧张感。她咬着桂花糕,模模糊糊想到,薛景寒知晓自己被绑架了吗?“赏完湖景,我们去松亭用饭。”
秦柏舟说,“那家的菜肴清淡滋补,适合大病初愈之人。”
苏戚咽下嘴里的糕点,语气随意地问:“大病初愈,我么?”
秦柏舟嗯了一声。须臾,他又说道:“苏戚,我知你杀了卞棠。”
苏戚扭头,看着秦柏舟平静无波的脸。“你知道?”
“我目睹你扮女子出逃。七日前,晚来馆。”
秦柏舟言简意赅,“与你交手的殷晋武功高强,你必不可能全身而退。虽然当时多有佯装,但如果仔细辨别,还是能推断你的伤势情况。”
擅长刑讯的廷尉,可以分析犯人的细微表情,肢体语言更不在话下。苏戚伤重的事实,他不需要多方探听,单单凭借自己的眼睛,便能判断出来。就像现在……秦柏舟的目光落在苏戚左臂位置。袖子遮掩了伤处,但无法遮掩这只胳膊略显凝滞的动作。“你又受伤了?”
他皱眉,伸手去拉苏戚,“让我看看。”
苏戚避开秦柏舟的手,捏了捏自己疼痛的小臂:“没事,我回去以后重新包扎即可。”
秦柏舟抿紧殷红嘴唇,半晌出声:“苏戚,你不必提防我。卞棠之事,不归廷尉审理,我也不会捉拿你。”
“大人要知情不报么?”
苏戚望着树荫里细碎的阳光,边走边说,“一国廷尉,对嫌犯如此宽容,不合适啊。”
秦柏舟说:“你与其他人不同。”
“哪里不同?”
秦柏舟沉默着没回话。苏戚停下脚步,盯着秦柏舟的眼睛。“我只比别人多写了一封情诗。”
她神情沉静,脸上全无笑意。“因为一首诗,你给予我过多的关照,苏戚受之有愧。”
秦柏舟嘴唇开合,似乎想说什么,没能说出口。稀疏的阳光落在他冰冷的眼底,泛着绿色的瞳孔增添了几分非人的透明感。“有件事,我一直想要告诉你。”
苏戚吸了口气,认认真真说道:“你收到的情诗,并非我所书写。对不住,给你造成了误会,还欺骗了你的心情。”
秦柏舟垂眸,鸦羽般的睫毛覆盖了眼底情绪。“那手帕是你赠予我的。”
他说。“是我送的,但不是我所写。如果不信,可以验笔迹……”苏戚也没法把真相解释清楚,只能叹息,“总之,我对廷尉大人没有爱慕之心。”
她早该把事情说清楚的。其实说出来,也没有多困难。秦柏舟声音似乎变低了些:“苏戚,你为何一定要说出口?”
苏戚笑了一下:“总得说啊,不能继续骗下去。”
“我情愿你骗下去。”
秦柏舟重新看向苏戚,再次说道,“我情愿你一直骗我。”
苏戚怔住,继而摇头:“我不明白。”
“是,你不明白。”
秦柏舟弯起红唇,露出个无甚情绪的笑容。他在看苏戚,视线却越过了苏戚,投向茫茫虚空。“走吧,我们去看万梅湖。”
即便话说到这份上,还要继续约会吗?苏戚不明白秦柏舟的想法。细想起来,从最初见面到现在,她都不够了解这位廷尉。在决定说清楚情诗之事时,她甚至做好了心理准备,迎接秦柏舟的杀意与报复。什么解剖四十八刀,什么惩罚手段,不,什么都没有。秦柏舟他……似乎连生气的情感都没滋生。两人如约来到万梅湖。如秦柏舟信中所说,湖景的确美丽,碧波之上烟霞蒸腾,仿若蓬莱仙境。但他们只是沉默着,在湖岸站了半刻钟。回去的途中,苏戚提起绑匪的事,询问案件详细。秦柏舟一一答了,说雇凶的人是酒楼小二的生父,那些绑匪都是外地流窜作案的凶徒,至于王顺,官职低微又贪婪好色,是个死不足惜的蛀虫。姚承海纯属被迁怒,致使姚常思身受无妄之灾。两人走啊走,路上遇见萧煜。萧左监带着一队人马,正晃荡着行进,看到苏戚,忍不住问候道:“唷,苏公子没出事啊?”
苏戚笑容谦和:“承蒙关心,人挺好的。”
萧煜很失望地嘁了一声。他骑着一匹雪白骏马。秦柏舟抬手勾住马嚼子,示意萧煜下来:“让苏戚骑马,他不能走太久的路。”
萧煜不可置信地搂住马脖子,神情悲愤:“那也不用非得这匹啊!我的白狮子从来没给别人骑过!”
秦柏舟不吭声,只拿冰凉的眼睛看着他。萧煜没有办法,只好骂骂咧咧跳下来,牵着缰绳把白马送到苏戚手里。“白狮子不比太仆养的良驹,万一把人摔了,可千万别生气。”
他满脸虚情假意,笑着嘱咐苏戚,“苏公子身娇体贵,出点啥事儿我也赔不起。”
秦柏舟在旁边冷淡插话:“这是廷尉署性格最温驯的一匹坐骑,没事。”
萧左监的笑容顿时裂开了一条缝。“谢过二位大人。”
苏戚仿佛没看见萧煜吃瘪,摸摸白马的鬃毛,赞叹道,“好漂亮的白狮子,萧大人真有福气。”
她翻上马背,缓缓向前而行。萧煜眯着眼睛看苏戚背影,顺势拿手肘捅秦柏舟:“听说你们去万梅湖了,怎么,玩得不开心?”
秦柏舟只说了俩字:“还好。”
“好个屁。”
萧煜嗤之以鼻,“我可没瞧出你俩有几分高兴模样。要我说啊,赏什么湖,直接准备软衾红帐投怀送抱,说不准苏戚还挺乐意。他不就喜欢美人么?”
秦柏舟不搭理他,从队伍里随手牵了一匹马,去追苏戚。萧煜唉声叹气的,在身后骂:“你他娘都要忙死了,好容易空出半天时间,原本能休息休息,整理行囊,结果还出来哄人开心!秦柏舟,晚上你就要走了,饯行酒不喝吗?”
回答他的,是道路被马蹄卷起的尘土。策马回城的二人,没花多少功夫,便抵达了松亭。这是一家样式别致的酒楼,坐落于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上。苏戚以前来过几次,和穆念青一起,进太学后,倒再没光顾了。秦柏舟坚持带苏戚来此处用饭,苏戚拗不过,只好随他的意。两人下了马,一前一后往楼里走。夏日炎热,楼外搭了凉棚,供宾客吃茶乘凉。小二端着满当当的餐盘,吆喝着从人群中穿梭而过,不料脚下一崴,盘子里碗碟倾斜,眼瞅着就要摔落在地。苏戚就在旁边,顺手去扶餐盘。没想到有个出门的客人也同时伸手,稳稳捏住了餐盘边缘。她抬头望去,看清了那客人的面容。竟然是殷晋。两人捏着木制餐盘,谁也没松手。殷晋率先开口,态度恭敬且温和:“苏公子也来松亭用饭?”
苏戚回以微笑:“是啊,好巧。”
殷晋视线略略下移,注意到苏戚左手背溅上了点点油星。他放开餐盘,好意提醒道:“苏公子,你手上沾了脏污,需要手帕么?”
“不用,我自己有。”
苏戚立刻松手,给小二让开道路。“谢谢你的提醒。”
她动作很快,然而殷晋依旧捕捉到了袖口一闪即逝的白色。看起来……很像包扎伤势的细麻布。殷晋下意识向前半步,询问道:“你受了伤……”横里伸出只胳膊,拦住了他的身体。秦柏舟站在苏戚旁侧,神情冷漠地望着殷晋,命令道:“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