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外头断荆听见响动,下意识伸手推门。“不用进来!”
薛景寒出声喝止,极力将语气调整平常,“我无事,手滑而已。”
紧闭的门,最终没有被打开。薛景寒缓缓坐回床前,目光略抬,触及苏戚外露的胳膊,像被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脑子空茫茫的,什么也没有想。只听见胸腔里如鼓如擂,心脏简直要冲破束缚蹦出来。滚热的火焰烧遍四肢百骸,吞噬了骨骼筋脉,将奔流的血液烧得滋滋直响。或许他并不在人世。也不在落清园的卧房。他禁锢于因妄想而生的业火里,魂魄受着煎熬,所以产生了癫狂的幻象。苏戚……是女……女……这个字卡在喉咙里,死活说不出来。薛景寒捂住颤抖的嘴唇,花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找见自己的呼吸。——再确认一下。耳边似乎有声音这么说。——这是假的。另一个冷静的自己轻声嗤笑。看啊,薛景寒,你终于疯了。“不。”
薛景寒伸手,握住苏戚蜷曲的手掌。握紧了,攥死了,直至关节泛白。“这是真的。”
他对自己说。“苏戚,你又骗我。你把我骗得……像个傻子。”
他深深俯下身去,脊背微微起了战栗。某种欢喜而悲哀的情绪如深沉潮水,淹没了他的身躯,口鼻,攫夺了呼吸与眼泪。其实仔细注意的话,很多细节都能察觉出来。苏戚总在逃跑。明明喜欢,却隐约与他保持距离。穿罗裙抹粉黛,也没有任何违和感。而且她的身体……的确和普通男子有别。薛景寒没有接触女子的经验,并且先入为主,不曾怀疑苏戚的性别,所以才会迟钝如斯。太迟钝了。“说起来,那个道士好像提过,以颠倒阴阳之法,改换命数。”
他喃喃道,“……是这么一回事啊。”
无需再次审问申元,事实便能推算大半。苏家的姑娘,因某种缘故,从小当男儿养育。苏宏州作为至亲之人,自然知晓苏戚身上的秘密。所以几次三番,痛斥苏戚夜不归宿的行径。所以,才会向他提出,能否迎娶苏戚的问题。这算什么问题啊。毫无难度,不需考量。“太简单了。”
薛景寒握着苏戚冰凉僵硬的手,声音渐渐落下去。“太简单了,苏戚。”
他平生未曾遇见过如此轻易的考验。可他要娶的人,现在身在何方?……苏戚在混沌中走了很久。她感觉不到疲惫,却也寻找不到方向。耳朵里始终响着水声。像她坠落寒江时,遗留下的幻听。但仔细辨别,似乎又不太一样。她走啊走,终于勉强看得清前方景象。天在下雨。瓢泼雨水砸落地面,变成耳中的噪音。脚下的路,也呈现出台阶形状。一阶,又一阶。抬头望去,似乎永远见不到尽头。苏戚拾级而上。天空中不时响起阵阵雷霆,惨白闪电照亮积满雨水的台阶。于是她看见横倒的箭矢,刀剑。残破的,穿着兵甲的尸体。浑浊暗沉的雨水,漫过脚背,不留任何痕迹。苏戚登上最后一级,前面站着黑压压层层叠叠的士兵。她迈动步伐,身体直接穿透了人群。面前是一片空地。四周隐约可见汉白玉雕镂的护栏。再往前,则是丹楹刻桷,恢宏大殿。——临华殿。苏戚认得这个地方。天子处理政务,与朝臣议事的偏殿。沈舒阳曾召她来此用膳。现在殿前站满了持弓执剑的士兵。他们包围着临华殿,仅留一小块空地,或者说,将这个位置留给了一个人。一个身形高大,巍然挺立的男人。“五殿下,你要谋害手足,还是救治陛下?”
他声如寒冰,刺骨尖锐。“五殿下,你要杀人灭口,还是照拂兄弟?”
轰隆——雷声再起,大地震颤。“谋害手足,便是杀太子,夺帝位,趁陛下病重之时,伺机窃取这大衍江山。”
“照拂兄弟,救治陛下,那就请五殿下开门,我等已经派来医官,为陛下诊治病情。”
他扶住腰间剑柄,冷声喝道:“五殿下,陛下与太子如今可还安好?请答话!”
殿内没有任何声音。苏戚走过他身侧,扭头望去,只见男人面容冷峻,星目剑眉,隐约有种熟悉感。可她不认识这个人。苏戚穿进殿门,满地狼藉映入眼帘。帝王休憩的软榻上,坐着个面容温和的青年。穿玄袍戴帝冠的年迈男子躺在他怀里,面皮青紫,唇角溢血,显然已经没了气息。另一个衣染血污的青年站在对面,拿剑指着他的咽喉。“你还是杀了父皇。”
持剑之人说道,“半坛毒酒,烧穿肺腑。沈庆安,你好歹毒的心肠。”
“歹毒么?”
怀抱帝王的青年微微笑起来,神情似有疑惑,“舒阳啊,你知晓什么是歹毒?”
“是争权夺势,毁坏堤坝,淹死江泰郡无数百姓。”
“是追随于我,终日示好,却又数次害我妻儿,杀我忠臣。”
“是如今刀剑相向,誓杀我灭口,满足你登基的夙愿。”
他语气平淡,说话时面色毫无波动。仿佛根本看不见横在面前的剑尖,也看不见对方难看扭曲的脸。“舒阳啊。”
他叹息道,“何谓歹毒?”
持剑青年咬牙出声:“你住嘴!到现在还拿长兄的口吻训斥我,你又算个什么东西,少瞧不起人——”“是你让人瞧不起。”
“住嘴!住嘴住嘴住嘴!”
他嘶声吼叫,将手中长剑向前一送!殿外嘈杂声四起,紧接着殿门被轰然撞开,无数士兵涌进来。白花花的刀剑挥舞着,刺目的寒光和滚烫鲜血迸溅得到处都是。坐在榻上的人捂住流血的喉咙,凄然大笑道:“沈舒阳,到最后你都要靠卞文修的本事!”
沈舒阳举剑,却没有再次刺下去。“太子鸩杀陛下,季珺同谋,如今又要杀害手足!”
他高声喊叫,在士兵的簇拥中退出大殿,“杀季珺,平逆贼,以慰父皇冤死之灵——”临华殿内外全是厮杀的兵卒。苏戚不知外头何时起了变动,她想冲出去查看究竟,却见沈舒阳已经拎起了一颗砍断的头颅,笑得癫狂快意:“季珺伏诛,太尉大功!季珺伏诛,太尉大功——”那头颅,俨然是苏戚方才在殿外见过的男人。仿佛出于某种直觉,她猛然回头。宫殿角落帷帐里,藏着一双明亮而安静的眼睛。孩子?苏戚心生纳罕。在混乱中,帷帐里的人突然扭身,朝后殿奔去!苏戚连忙去追。她看得清楚,那的确是个孩子,似乎只有十二三岁,或者更小。他跑得很快,几乎瞬间冲到一面悬挂着帝王画像的墙壁前,掀开画来。里面藏匿着两尺高的暗门,用力一推,门便开了。苏戚眼见那孩子钻进暗门,自己随即跟上。里面的通道很狭窄,只容人跪地爬行。苏戚行走在虚无的黑暗里,看他不管不顾向前爬着,蹭破了手掌膝盖,磨烂了血肉。漫长的甬道,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看不见光,听不到外面的厮杀与哀嚎。苏戚想说些什么,张口时,眼前景象瞬间归于黑暗。片刻过后,她发觉自己站在夜色昏暗的街道上。空气中弥漫着烟火的气息,以及令人作呕的铁腥味。先前见过的孩子,步履凌乱地奔跑着,与她擦肩而过。苏戚再次跟了上去。路面越走越泥泞,不知是不是因为下过雨。前方奔跑的孩子突然跌倒,他不顾身上脏污,想再次爬起来。然而他最终没有起身。苏戚走到面前,看清了地面散落的东西。一颗被砍断的头颅。她抬头望向街边,见到高门宅院前悬挂的牌匾。季远侯府。是了,这是建宁一八年四月。昌宁节宫变,季珺被杀,沈庆安随后自裁。而季氏,满门抄斩。“夜,亥时……承天子诏,斩季氏四十七人。”
苏戚轻声念出卷宗记载文字,“亲族枭首示众十日,仆役曝尸远郊……殓者同罪。”
她回望坐在血污泥泞中的孩童。那孩子,也睁着一双安静得异常的眼睛,望向了她。不,应该说,望向她身后的府院。他没有露出任何惊惧的表情,只撑着胳膊站起来,静悄悄地转身离开。轰隆隆,雷声长鸣。大雨砸在街道上,清洗掉所有残骸污渍。苏戚走在雨中,模模糊糊地想,这并不是真实的场景。建宁一八年的记载里,昌宁节当夜并未下雨。她没有穿越到过去。那么,她究竟在哪里?这场肆虐的暴雨,又因何而生?一念既起,世界再次落入黑暗。不知过了多久,强烈日光刺入眼底,逼得她抬手遮挡。周围的景致又换了。面前是巍峨城门,刻有“陈县”二字。车马行人来来往往,嬉笑怒骂声音嘈杂,一派祥和景象。苏戚侧耳细听,不知是不是幻觉,耳朵里还能隐约捕捉到细细的雨声。她顺着人流穿过城门,走过热闹繁华的集市,富丽浮夸的宅院阁楼。日头明晃晃地悬挂在高空中,热浪从地面蒸腾而起,将空气烧灼成沸水。然后她又见到了那个孩子。不……或者该称之为少年。他似乎长大了一些。衣衫褴褛,脚底穿一双磨破了洞的烂草鞋,整个人蓬头垢面。他走在炎热的街面上,安安静静的,也不说话。偶尔有人扔来铜板,他便弯腰捡起,向对方鞠躬。人们哈哈大笑:“这小叫花子!”
小叫花子面无表情,继续向前走。直至某家绸缎铺面前,才停下脚步,掏出一块杂色玉石来。店里的杂役出来驱赶,赶不走。作势要打,他也不躲。直至掌柜走出来,看清少年手里的玉石,突然奔过去抱住了他。胖得如同肉山的中年男人,抱着满身脏污的他,哭得撕心裂肺。“还活着,还有人活着啊……”男人跪在地上,颤声问道,“乖孩子,你告诉大伯,你叫什么?”
少年张开皲裂的嘴唇,回答道:“我叫阿暖。”
“——季阿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