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杀人。薛百锦的尸体,被杀戈和断荆放置在护城河边。天亮以后,噩耗传进薛家,一群人哭着嚎着跑出去,收殓尸身。没人知道薛百锦的死因。官府派差役满城查案,最终不了了之。在此期间,也曾传唤薛景寒问话,但面对这个安静有礼且风采过人的少年,谁也没法心生怀疑。况且,薛景寒六月就要上京面圣,这可是陈县的大事,容不得耽误。几天后,薛家挂起白灯笼,哀哀戚戚操办了薛百锦的丧事。远在外地行商的薛万银接到噩耗,决定提前返回家乡。为了赶时间,车马队伍抄近道走山路,不料遭遇劫道土匪,车辆货物尽数被抢,人也死了好几个。薛万银身受重伤,被拉回陈县时,只剩下半口气。他强撑着把身后事安排好,确保生意和家人都能得到妥善安置,便请薛景寒过来说话。门外呜咽声此起彼伏。薛景寒坐在床前,聆听薛万银的遗言。“我给你留了一间新铺面,还有几张地契和三千金。这事其他人不知道,你且收着,以后当官用得着。”
薛景寒开口要拒绝,薛万银死死攥住了他的手:“收着,收好!你有正事要办!”
薛景寒沉默片刻,说:“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什么事?”
“薛百锦深夜登门,撞见了父亲的人。”
薛景寒简单解释,“所以,我杀了他。”
薛万银睁大了眼睛,嘴唇抖动着,无比艰难地挤出话来:“是这样,这样啊……”薛景寒垂下眼帘。“你,你就不该告诉我……”薛万银瞳孔有些涣散,肥胖的脸呈现出不详的青灰,“要狠心,就彻底狠心……不能遗留后患……”薛景寒说:“既然我做了,就不会让事情传出去。没人能埋藏后患,即便是你。”
薛万银纵声大笑:“吾辈事成矣!”
他连呼数声,吐血而亡。薛景寒起身推开房门,等待已久的家眷纷纷涌入,继而哭声震天。接连两场丧事,让薛家蒙上了颓败低沉的气息。很长一段时间里,走到街上,都能听见人们感慨薛三老爷的精明能干,命运多舛。薛景寒依旧照常看书,准备天子对策事宜。对于薛万银的去世,他似乎没有流露出丝毫悲痛不舍。有时薛三小姐找上门来,他也拒绝招待,把个心高气傲的三小姐激得满面羞愤,摔帕子离开。苏戚知道,薛景寒对待三小姐冷淡,和以前遭受的欺辱没多大关系。这只是他的性格,以及处世态度。哪怕换个温柔娴静的姑娘前来示好,估计下场也差不多。“阿暖,为何你待我,比别人耐心些?”
闲下来的时候,苏戚问薛景寒,“总该不是喜欢我吧?”
薛景寒自动无视了她的玩笑话,思考数息作答:“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薛景寒抬手触碰苏戚,手指穿透了她的肩膀。“就是这种不一样。苏戚,你的存在荒唐又离奇。我看着你,就会觉得,曾经遇见过的那些事,似乎也没什么。真真假假的,像一场醒不来的梦。”
他弯起眼眸,“苏戚,有你陪着,我能开心一些。”
少年的情绪简单而又浅薄。苏戚却感觉喉咙吞了沉重的铁块,浑身直往下坠。一呼一吸,都显得如此难过。……大衍,成鼎二十一年,元月。刚刚下过大雪,落清园一片皑皑,到处都是刺目的白。薛景寒推开窗子,让新鲜的空气流通进来。他隐约听见断荆和杀戈在远处争吵,话语断断续续的,不大分明。“是,他现在不跟以前一样,没再下棋一整夜……可你瞧着对劲吗?他都快魔怔了……”“大人只是心情郁结……”“哪个郁结的人会天天对着尸体说话!”
“小声些,苏公子没离世……混账话……”“我早就说过,不能让苏戚接近大人!就怕变成这样……”断荆说到一半,自暴自弃地蹲下来,抱住自己的头,“大人没对谁动过情,现在那个样子,简直是把要害全部暴露出来,任人宰割……”他的声音闷在胸腔里,颓丧而焦躁。外表犹如少年的杀戈站在断荆面前,沉默着咬紧了牙槽。隔着一段距离,薛景寒没听清后头那些对话。他从窗台上掬了一把雪,放到书桌上捏小人。冻红的指尖揉按着晶莹白雪,动作优雅而温柔,教人恨不得成为那雪,哪怕只得片刻垂怜。然而跪坐在地上的道士没有心思观赏这美景。桌上横放着一柄剑,一柄淬着冷光,长而锋利的无鞘之剑。它就摆在薛景寒面前,如同划下一条生与死的界限。“再说说吧,我如今倒挺喜欢听你说话。”
薛景寒认真勾勒着雪人的形状,一边跟申元聊天,“前些日子我查了道长的身世,原来道长天赋异禀,也算百年难遇的奇才。”
申元讥讽一笑:“奇才不敢当。卜卦看命比别人准些而已。”
“道长原本身在俗世,与发妻甚是恩爱,不料妻子难产离世。”
薛景寒捏出个歪歪扭扭的人形来,似乎不大满意,又掬了一捧雪,继续加工。“你从此一心向道。云游四方时,遇见了苏太仆。太仆亦遭丧妻之痛,你心有怜悯,便帮他救治幼儿。如此说来,我该感谢道长,好心救苏戚性命。”
申元不想答话。“不过,把个姑娘家当男儿养,便能治病改命,这法子我不敢全信。”
薛景寒笑了笑,“道门法术,真假难以定论。”
申元撇撇嘴角:“你不肯全然信我,还要我救苏戚,道破天机。”
“毕竟薛某也没有别的办法。”
薛景寒看向他,“道长,说到天机,我很喜欢你上次讲的那个故事。夙愿已偿,血洗大衍……”眼见申元神情骤变,薛景寒话锋一转:“不知这预卜的将来,可有苏戚伴我左右?”
园子里突然传来刀剑相交之声。断荆怒喝道:“苏十三,你不要命了?”
另外几个愤怒的声音争相响起。“怎么,你还想杀我?”
“快三个月了,我们没见过公子一面!哪怕你家大人权势滔天,也不该霸占这落清园,反客为主!”
“别跟我说什么公子要静养的鬼话,今天不论让不让进,我们都要拼死见到公子!”
一阵混乱响动,约莫是打了起来。薛景寒恍若未闻,再次询问道:“道长,你所预卜的将来,可有苏戚在我身边?”
申元张了张嘴,答道:“没有。”
薛景寒脸上的情绪消失了。他站起身来,走到申元面前,柔声问话:“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没有,没有!”
申元嘶声叫喊道,“薛景寒,你至死孑然一人,无亲无故——”薛景寒抬手拿起长剑,挥向对方颈间。……六月底,到了出发去京城的日子。断荆和杀戈收拾好行李,雇了一辆马车。薛景寒要上车,苏戚在他身后开口:“我们走走吧,路上坐车的时间长得很。”
薛景寒说:“好,那就走走。”
他对断荆吩咐了几句话。马车缓缓行驶起来,隔着四五步距离,薛景寒和苏戚并肩而行。“此去京城,不比青川郡。”
苏戚嘱咐他,“虽然知晓你出不了岔子,还是希望行事谨慎些,免得遭人陷害。”
薛景寒点头:“我晓得。”
“闲暇时可以做些喜欢的事,下棋啊赏花啊,别总闷着自己。”
苏戚说,“倒也不是要你选定什么喜好,人活一世,找点儿乐子也挺好。”
薛景寒思索片刻:“你说的那些,我会试一试。今后难免与人有往来,该学的,都得学好。”
苏戚:“不是要你把它们当手段……哎。”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出城门后,薛景寒登上辕轭,没见苏戚跟上来,便回头等待。苏戚站在城门口,脚步不再向前。她说:“阿暖,我不能陪你去京城了。”
“为什么?”
薛景寒问,“是想去别的地方逛逛么?”
苏戚摇头:“我该走了。有人在等我,也许等了很久。”
薛景寒渐渐听懂了她的意思。“你一直在我身边。”
他直直望着她,“从昌宁节,到现在。”
苏戚扯起嘴角笑:“是,现在要走了。”
天色变得昏暗起来,滴滴答答的雨从空中落下。薛景寒站直了身体,固执地等待着她。“苏戚,为何一定要是现在?”
他眸色沉沉,“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苏戚:“不,那是你的时间。”
薛景寒的嗓音低了许多:“有你在,我才不至于觉得自己活在泥沼里。”
“我救不了你。”
苏戚说话时感觉咽喉很痛,全世界的湿气都在往气管里钻。“阿暖,现在的你,我救不了。”
此时不是他们真正相遇的时间。此处并非他们真正相识的世界。天色愈发黯淡,放眼望去,似乎天地间只剩这辆马车。雨势变大,一如苏戚最初在临华殿前遭遇的天气。断荆和杀戈,也消失了。薛景寒站在滂沱大雨中,身形萧索而孤独。“苏戚,你要去见未来的我么?”
未及苏戚回答,他便笑起来,笑得眼睛里全是湿意。“我好羡慕他啊。”
苏戚开口,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再见。”
“季阿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