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返乡探亲。探亲，自然不可能是寻仇，这么大阵仗，多少眼睛盯着。丞相名声又好，从未听说过有徇私报复之事。更何况，故去的薛万银，于薛景寒而言，是救命的恩人。于是，薛三夫人便把过去的龃龉掩在了心底。她和薛家其他所有人一样，怀揣着热烈高昂而隐隐不安的情绪，渴盼着薛景寒的到来。在紧张煎熬的氛围中，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了。薛景寒真正抵达陈县的这一天，迎接的人员排到了城外十里。县衙的官吏站在路口翘首以待，遥遥看见有人骑马奔来，传达薛景寒的意思，说不必大费周章，要众人回去歇息。丞相不爱虚礼，迎接的人马只好撤掉大半，剩下的守在城门口。从早上等到中午，眼见过了饭点，薛景寒的队伍才渐渐出现。薛家的人不敢造次，只在后边等着，由县令县丞出面，替丞相接风。许是舟车劳顿，薛景寒没有下车，只隔着车窗与县令客气几句。一群人浩浩荡荡进了城，却没直接去府衙。车马停在一家茶肆门口，众目睽睽之下，薛景寒掀帘而出。县令姓赵，是个惯会逢迎拍马的，见状连忙赔笑：“薛相可是要用饭？衙内已经为诸位长官备好筵席，此间茶肆饭食粗浅，恐怕不合口味……”薛景寒淡淡看了一眼茶肆悬挂的招牌。“细桐花”三个字模糊斑驳，显然历经多年风吹雨打。“买些小食罢了，劳烦赵大人稍作等待。”

买小食？买小食需要丞相亲自下车进店吗？赵县令没反应过来，薛景寒已经大步跨进茶肆，不需片刻，拎着打包好的小食重新上车。帘子晃动的瞬间，红色一闪而过，似是女子的裙角。车马重新开始行驶。车厢内，薛景寒将油纸包拆开，露出烤得金灿灿的小馒头，手托着递给苏戚。苏戚吸了一口空气中的焦香味：“好香，和我梦里见过的一模一样。”

她曾在陈县度过了虚假的时光。那几年里，时常对细桐花茶肆的烤馒头念念不忘，想知道吃进嘴里是什么滋味。如今可算是吃到了。苏戚捏起一个小馒头，咬了半口，笑着跟薛景寒说话：“辛苦薛相专门为我买点心。来，给你一个作为跑腿费。”

她随手从纸包里又拿了一个，还没递出去，薛景寒自发凑到面前，就着她的手吃了一口。这景象让外人看见，恐怕得惊掉眼珠子。苏戚问：“好吃吗？”

“还行。”

薛景寒评价道，“以前杀戈买过，我不记得味道了。”

“比起薛宅的小食，肯定差了些。”

苏戚把纸包放到案几上，“不过出来吃东西，就是吃个念想嘛。”

她伸了下懒腰：“待会儿你们吃饭，不用带着我。官场那些客套话，听着费耳朵。我寻个清净屋子躺会儿，你忙完了过来找我。”

薛景寒也不打算让她陪，点点头道：“我让杀戈把饭食送过去。”

车马抵达县衙，薛景寒下了车，没有立即迈步。赵县令在旁边侍候着，眼见有人再次掀帘，从车内缓缓探出了身子。果然是个女人。身量较高，衣着华贵而耀眼。因为戴着幕篱，无法看清容颜，只能瞥见她白皙而修长的手指。那手，不似寻常姑娘娇小柔软，但线条优美，形状匀称，仿如玉石雕琢。美人在骨不在皮。蓦地，赵县令脑海中冒出这么一句话。紧接着他又想到，能与薛相同车随行，这姑娘……究竟是谁呢？揣着满肚子疑惑，赵县令送两人进县衙。只见薛景寒低声对红裙女子说了什么，然后转头看他：“赵大人，戚姑娘需要休息，还请行个方便。”

赵县令早就派人准备了下榻之处，闻言，立即招来掾属带人去客房。没敢派差役，怕薛相觉得怠慢。苏戚跟着人进到房间里，等门一关，摘了幕篱，便趴到床上不想动了。坐太久车，腰都要废掉。当然也有好处。路上和薛景寒朝夕相处，彼此关系又亲近了些。她卧床三月，醒来以后，大概是顾忌性别，薛景寒态度拘谨许多。这次出来，天天在一起，总算把这股子拘谨劲儿磨掉了。回想方才，薛景寒就着她的手吃点心，苏戚不由笑了笑。很快，杀戈端来了饭菜。苏戚要留他一起吃，对方摆摆手，推辞道：“大人还在应酬，身边不能没有我们。”

我们，自然指杀戈和断荆。这两个人，是陪着薛景寒一起长大的死士。“公子……戚姑娘先用饭，在此休息片刻。”

杀戈改换称呼，笑道，“大人很快就能结束。”

苏戚点头。对于她打扮成女子出行这件事，薛景寒身边的人都没有表露诧异。或者说，不敢表露诧异。总归丞相和苏戚关系匪浅，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苏家这位又是个不按套路行事的，扮女子伪装身份罢了，说小了是情趣，说大了，就算苏戚有异装癖好，他们还能说啥不成？女装大佬苏戚吃完饭，又在床上躺了会儿，薛景寒便派人来接。“接下来去哪儿？”

苏戚问。“薛万银的家。”

薛景寒答道，“只打个照面。南面的住处尚未收拾好，我让人先过去清扫。多年不住人，现在去了，只怕没下脚的地方。”

苏戚说好。他们出了府衙，谢绝县令的极力挽留，在薛家人的接引下，来到了薛家大宅。薛家还是旧日的薛家，虽然门头院墙经过修缮，更显阔气，但苏戚一眼望去，依然能回忆起幻象中的画面。深冬大雪天，一双聋哑男女跪在门前，恳求里面的人帮助病重的少年。厚重的深红大门，始终未曾敞开。苏戚收敛神思，随薛景寒迈进门槛。薛家有头有脸的人几乎全来了，比如薛万银年迈的老母亲，几家兄弟，还有薛三夫人。薛三夫人一身珠光宝气，见了薛景寒就呜呜的哭，攥着帕子擦眼泪。“这么些年了，三婶心里总惦念着你，如今总算能再见面……”她眼圈通红，脸上充斥着思念与心疼，“快坐下叙话，这一路想必累坏了。”

这表情，配上这口吻，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至亲相见。可惜薛景寒和薛家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就算有个远亲身份，也不值得薛三夫人称一声三婶。薛景寒神情冷淡，避开了她的搀扶：“夫人不必客气。”

薛三夫人讪讪收手。她一时摸不清薛景寒的态度，转而看向旁边的苏戚，试探着问道：“这位是……”苏戚摘下幕篱，薛家众人均是眼前一亮，继而神色各异。薛景寒代为回答：“戚姑娘，与我同行。”

他没详细解释。薛三夫人思绪百转，短短数息之内，将京城姓戚的大户人家排查了个遍。因为操心薛玉怜的婚事，也为了今后和高门世家打交道，她早就探问过京城的情况。然而她无法确定苏戚的身份。薛三夫人勉强挤出个和蔼的笑容，唤了声戚姑娘。苏戚微微一笑：“见过薛夫人。”

薛三夫人顿时竖起了根根防备的尖刺。笑得这么勾人，绝非良家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