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晨光挣扎着跃出天际时,里面终于传来了婴儿细弱的啼哭声。苏宏州汗透重衣,险些跪倒在地。他不顾屋子还没收拾,踉跄奔至床前,握住爱妻的手,呜呜咽咽泣不成声。一个大老爷们,竟完全失了体面。从鬼门关走回来的妻子又气又笑,声音细若游丝:“是我生产……还是你生产……”苏宏州哭够了,从产婆手中抱过婴儿,仔仔细细打量着红皮猴儿般的小家伙。他皱皱眉,说话时带着浓厚的鼻音:“丑。”
不仅丑,还小,瘦弱轻巧,仿佛一阵风都能带走这孩子的生命。苏宏州抱着她,吓得力气都不敢使。刚生下来的苏戚,气息微弱,有早夭征兆。苏宏州怕妻子难过,总拿话哄她,说孩子小时候都这样,养养就好。背地里,又四处求医问药,想方设法吊着苏戚的命。而生下苏戚的妻子,身体大伤,寒冬里受了凉气,缠绵病榻半年多,就撒手人寰。去世前,她亲了亲襁褓里的苏戚,眉眼弯弯对苏宏州说:“你要照顾好戚儿呀。”
她笑容脆弱,皮肤苍白得可怕,可苏宏州却不禁想起当年初见,在冬日亮晶晶的雪地里,他呼吸着空气里的梅花香,等到了一生最爱的人。从此,苏宏州只剩苏戚。他没有再娶妻纳妾,任何年轻美色都无法映入眼帘。唯一的执念,就是养育苏戚,照顾好亡妻遗留在世上的珍宝。苏戚的命太脆弱,寻常医药救治不好。幸得术士指点,把姑娘当成男儿养育,总算让这孩子平顺健康,再未生病。苏宏州谨记术士警告,对外只称自己有个儿子,绝不泄露半点口风。至于府里照顾苏戚的下人,则需要遵守诸多规矩,以免撞破苏戚真身。小时候的苏戚不谙世事,周围人拿她当少爷,她也分不清男女区别,稀里糊涂地跟着穆念青玩。穆念青是谁?大将军穆连城的儿子,天不怕地不怕的野猴子。他生在京城,没见过边关的风沙,骨子里却继承了穆家人的桀骜不驯。整日闹腾找事,搅得将军府不得安宁。穆连城能把稀烂的军队带成精兵良将,但管不了这个欠揍的小崽子。没办法,亲娘跑得无影无踪,穆念青又小,稍微碰一下就伤筋动骨。骂吧,这小子脸皮极厚,根本不放在心上。穆连城不会带孩子,某天苏宏州来将军府办事,苏戚跟在身边。结果让穆念青瞧见了,没多会儿就把苏戚忽悠成自己的小弟。两个乳牙都没换完的小孩子,背着大人说悄悄话。穆念青:“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哥。大哥做事,小弟一定得鞍前马后,不离不弃。来,叫声哥听听。”
苏戚张嘴,说话口齿不清:“误哥哥。”
穆念青一脸严肃地纠正:“是穆哥。”
苏戚:“误哥哥。”
穆念青:“总之,今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放心,大哥罩小弟,天经地义。小弟有好吃好喝,也绝不能少了大哥的份,明白吗?”
苏戚奶声奶气道:“明白啦。”
过来找人的苏宏州哭笑不得,和穆连城对视一眼,默认了这段幼稚的友谊。从此,穆念青和苏戚天天混在一块儿玩。穆念青皮实爱捣蛋,小小年纪爬树掏鸟窝,带着苏戚满城跑。其他的小世家子看着他俩招摇过市,觉得新鲜又丢脸,学着大人的语气哼哼:“粗鄙小儿当如此!”
粗鄙的穆念青才不管这些孩子怎么骂,照样玩得自由欢实。上树下河,摸鱼打洞。用石子扔水漂,解了腰带朝河里放水,还招呼苏戚一起来,说是要比谁更远。苏戚懵懵懂懂,目光落到穆念青腿间,呜哇一声哭了。远远照看的奶娘仆役吓了一大跳,纷纷聚拢过来,询问发生何事。苏戚抹着眼泪跑回家,一头扎进苏宏州怀里,抽噎着告状:“爹爹,穆哥哥有小乌龟,他是不是妖怪变的呀?”
苏宏州好不容易弄清楚事情缘由,额角突突地跳。他哄了半天孩子,然后斟酌着言语,给女儿解释原因。费了老大功夫,苏戚总算隐约明白,自己和世上的男孩子,不太一样。玩还是照样玩,但心思渐渐变了。苏宏州不放心她,每天都要嘱咐许多话,注意这个注意那个,生怕她暴露性别。又训她太过顽皮,应该文静贤淑些,跟柳家殷家的小小姐学一学。可她真变乖巧了,穆念青就哈哈大笑,小世家子们也嘲笑她,说什么扭捏作态羞羞脸。在这般矛盾的境遇中,苏戚逐渐知晓人事,心里积攒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凭什么她得不男不女,藏着掖着过日子呢?都怪爹!苏戚不懂大人的辛酸,也讨厌自己摇摆不定的心态,干脆跟着穆念青胡作非为,硬生生当成了京城的小霸王。拿着木剑欺负守城兵卒,给御史大夫家门外的墙上画涂鸦。揪小姑娘的辫子,捉弄装模作样的小世家子。有一次在小道上,和穆念青挖坑设埋伏,结果坑了路过的姚常思。那时的姚小公子,只是个漂亮娇贵的小屁孩,脾气贼大,轻易就能惹炸毛。“苏戚!穆念青!你俩给我等着!”
姚常思站在浅浅的泥坑里跳脚,一派张牙舞爪的气势,“我跟你们没完!”
苏戚年龄尚小,但已经懂得分辨美丑。她蹲在坑边,吸吸鼻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姚常思瞪着她,一双杏眼充满怒意:“苏戚,你故意的吗?天天糟践我家外墙,敢说不认识我?我姓姚,姚常思!”
苏戚还真是第一次注意到姚家的小公子。她哦了一声,说:“姚常思,你长得真好看呀。”
一言既出,炸毛的姚常思张口结舌,整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了。“夸我也没用!等我出来,你俩就完了!”
姚小公子说到做到。当天晚上,苏戚回家挨训,穆念青遭到大将军的毒打,屁股肿得老高。等伤好了,又拉着苏戚捣蛋。年纪再大一点儿以后,京城这帮有身份的小公子,基本分成三派。以姚常思为首的世家子派,一心读书求学不掺和热闹的中立派,以及整天瞎胡闹的苏穆二人组。苏戚不喊穆哥哥了,转而唤穆念青为穆郎。没其他理由,单纯因为原先的称呼太没气势,穆念青自个儿嫌弃。那时他们在京城里玩,莫余卿呆在皇宫,彼此没有见过面。莫余卿也是个爱热闹的性子,三宫六院没有她不认识的。说来也怪,沈舒阳膝下有几个皇子公主,最喜欢的,竟然还是暂居在皇宫的莫余卿。这小姑娘不娇气,也不畏惧帝王身份,总是喊他皇叔叔,笑容特别招人疼。莫余卿被丰南王接回封地后,皇宫着实冷清了一阵子。沈舒阳颇感寂寥,于是趁着乞巧节办宴会的时机,招呼各位朝廷重臣携带家眷入宫,热闹过节。一群未脱稚气的孩子进宫来,学着大人行礼跪拜,瞧着倒也可爱。而这其中,又属姚常思、穆念青和苏戚最为惹眼。卞皇后心里喜欢,招呼三人上前来,赐镯子递点心,还摸了摸苏戚的脑袋。她多年不曾孕育子嗣,言行之间难免流露出艳羡向往之意。酒席上,便忍不住对沈舒阳私语:“陛下和臣妾若有孩子,想必也如这般可怜可爱,讨人喜欢……”沈舒阳微笑不说话,眼底堆积着阴晦的情绪。他登基年份不长,帝位尚不稳固,朝政大权握在太尉手中。如果卞晴生此时诞下皇子,卞家更是如虎添翼。到时候,逼他退位,或暗害于他,再扶持幼子登基,大衍就是卞氏的天下。沈舒阳不能给卞晴生这种机会。他把穆连城拘在京城,一为防范穆大将军拥兵自重,一为制衡卞文修。等缓个几年,朝廷豢养出足以对抗卞文修的势力,再削掉穆连城的兵权,便能求得半世安稳。卞文修的党羽,多是根基深厚的世家贵族。那么,就得另找些聪明好用的棋子,年轻而刚正,家世清白,愿意为帝王效力尽忠的。比如……近年在朝堂展露锋芒的薛景寒。沈舒阳暗自谋划着,笑意盈盈向臣子举杯。他身边的皇后,怀着渴望与希冀,注视年幼的孩童们。宴会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苏戚被穆念青拉着,偷偷去花园里探险。他们找到了一处高耸险峻的假山,穆念青手脚灵活又轻巧,率先爬了上去,说是要俯瞰整个皇宫。苏戚身形笨拙,试了好几次,都难以顺利攀爬。好不容易登到半山处,脚底踩空,仰面摔了下来。她没得到预料中的疼痛。落地时,脊背感觉软软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垫在下面。苏戚翻了个身,看见被自己压倒的小少年。皮肤挺白,眉目略显狭长,因为疼痛而微微皱着眉头。苏戚心想,这个人长得真像狐狸啊。狐狸少年爬起来,捂住几欲呕血的胸口,打量面前粉雕玉琢的小公子。“喂,小孩儿。”
他很不客气地开口,“莫非你就是传说中的秤砣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