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我,穷毕生之力,只愿活成一个我。穆念青说过的这句话,深深激起了苏戚的共鸣。时光轮换,然而在某些时候,她依旧会回忆起,浑身是血的穆念青跪在沈舒阳脚下的画面。为了换取有限的自由,他曲意奉承,弯下了自己的脊梁。用尊严和骨气,争取一个困苦难熬的未来。人在世上,要按自己心意而活,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啊。想得到什么,就得放弃什么。这个道理浅显得不需要刻意领悟。哪怕苏戚曾在思梦楼,对着释放好意的清倌说,我做事只凭喜欢与不喜欢,想做与不想做。但她真正行走在人世间,难免有牵挂,有束缚,再也无法真正洒脱。因为担忧牵连到苏家,对于沈舒阳的觊觎与侮辱,她采取了更委婉的回避态度。因为顾忌薛景寒的想法,她开始刻意与旁人保持距离。不会再和谁饮酒作乐,也不可能再有什么伏日夜行携手长歌。苏宏州和薛景寒希望她呆在京城,她呆了半年多。可就在头一年,她还敢奔赴江泰郡,只为了模糊的冲动与信念。在白水县,杜家二郎领着她登上城门,将颓败荒芜的城池指给她看。他说,苏戚,出了那繁华的京城,才能见到真正的人间。杜衡坏了半只眼,身形瘦削得只剩个架子,和她说话时,面上却充斥着沉默的坚毅,仿若重获新生。苏戚知道,杜衡把她当成了同伴。然而从江泰郡回来后,苏戚发生了意识离体的意外,从而经历了薛景寒的少年时光。她对他的感情愈发复杂,爱里混杂怜惜,怜惜又有不忍。也许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当两人意见相左的时候,她会习惯性地做出妥协。小到待人接物,大到爱好与追求。这是多么可怕的习惯。如果她继续听话留在京城,就只能看着他布置谋划,精心算计。用众生性命铺就复仇道路,一步步抵达最终的目的地。她不能也不想阻止他的复仇,但她也无法再次妥协,变成冷漠至深之人。所以她走了,违背薛景寒的意愿。几乎不用想,这样的选择,肯定对薛景寒造成了伤害。他骨子里的偏执,会将她的行为放大,然后阐释出更严重的意义。回京之后,指不定得怎么折腾呢。苏戚叹息着,甩甩晕沉的脑袋,把乱七八糟的情绪摒弃掉。她现在已经离开了北地。车队一路朝西北方向驶去,再过数日,即可抵达陇西地界。陇西再往前,就是大衍边境了。距离衍西军戍地,约莫一千二百里路程。若是去鄄北,只需快马七日。苏戚很久没收到穆念青的音讯,想着过阵子忙完了,就顺路去鄄北看看情况。权当探亲。然而不等她去,鄄北先出事了。那天,车队进入陇西郡,在一处荒僻村庄暂时落脚。苏戚坐了半天马车,骨头都快晃散架,于是下来溜达,舒活筋骨。她踩着凹凸不平的土路,口鼻间满是尘土烟沙的味道。入目尽是倾斜倒塌的房屋,见不到几个居民。断壁残桓和丛生野草间,有饥饿的老鼠四处流窜,丝毫不怕生人的到来。村子口倒是摆了个茶摊,支棱着破破烂烂的幌子,里头有个村妇蹲坐在灶旁,盯着煮沸的茶水出神。见苏戚携着苏宏州过来,她也不起身迎接,只转过脸来,拿浑浊的眼珠子瞅着这些个衣着光鲜的外客。苏戚目光一扫,见茶摊摆了两条黑乎乎的长凳,便拿手帕擦了擦,扶苏宏州坐下。长途跋涉,诸事不能挑剔,好在苏宏州也是个能吃苦的,笑呵呵坐着唤村妇倒茶。地方不大,随行的五六个护卫只能站在苏家父女身后,手掌扶在剑柄上,提防着四周所有的动静。无怪乎他们谨慎,这一路乱象横生,好几次遇上极端发疯的流民,想要拦路抢劫财物,杀人性命。哪怕太仆位高权重,车队气势汹汹,仍有人失去理智,决意一搏。所以,护卫们不敢大意,哪怕现在村口只摆着茶摊,除了煮茶的村妇,再无其他陌生人露面。村妇很快端来了两碗发黄的茶汤,摆在桌子上。碗是粗陶碗,边缘磨损严重,还有缺口和裂缝。茶是劣茶,底部沉淀着不明絮状物,苏戚端起来,便能闻到某种难以形容的酸苦味道。她抿了一小口,润润嘴唇,就不喝了。大部分情况下,苏戚并不娇气。锦衣玉食她能享用,粗茶淡饭也可以接受。但这茶委实杀伤力大,只沾了舌尖,就让人产生反胃的冲动。她放下茶碗,漫不经心往远处看。这一看,便看见有个灰扑扑的男人蹒跚而来,跛着一只脚,面黄肌瘦神色恍惚。他显然没有多少力气,每次迈步都很艰难。及至茶摊前,终于体力不支,晃了晃伏倒在地。苏戚离得近,正好瞥见男人灰败的脸庞,以及干裂起皮的嘴唇。她制止了想要赶人的护卫,抄起粗陶碗,将茶汤放在男人面前。“自己能喝吗?”
倒在地上的人勉强挪动胳膊,吭哧吭哧坐起来,捧起茶汤喝了个干净。他胸口剧烈起伏着,不知是因为饥渴得以缓解,还是这汤过于难喝。喝完了,他放下碗,嗫嚅道:“谢公子搭救。”
苏戚已经坐回凳上,和男人隔着两步距离,客气几句示意不必谢,又问他从哪里来。他屈着腿坐在尘土里,嗓音干哑难听:“鄄北。”
苏戚眉心跳动。她重新仔细打量男人的装束,勉强辨认出他身上似曾相识的粗布料子:“你是鄄北的兵?”
对方没吭声,身形绷紧,似乎对她的疑问很紧张。鄄北驻军不得擅离职守,苏戚冷声问道:“你是逃兵?”
“不是!”
他突然抬高音调,激烈否认着,“我是传信兵……鄄北有难,我去西边儿求援……”苏戚下意识追问:“鄄北怎么了?”
那人不吭声了,死咬着嘴唇垂下眼睛,唯独颤抖的呼吸出卖了慌乱的情绪。苏戚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再次问道:“鄄北怎么了?”
回答她的,只有难耐的沉默。苏戚厉喝:“快说!”
“匈奴入境,鄄北驻军退守二百里,如今在关山口撑了半个月!”
男人不开口则已,一开口情绪彻底崩溃,“半个月啊,我走的时候,关山口已经断粮了,武器也不够用……撑不了多久,如果援军不到,他们都活不了……”苏戚耳朵里嗡的一声,她攥紧拳头,维持着语气的冷静:“你说去西边儿,是找衍西军求援?”
男人点头,满目赤红:“可我已经在路上耗了太久时间,军马也被……”他咬紧腮帮的肉,竭力说出话来,“被流民杀害了。明明要赶路,明明是为了守住鄄北,守住大衍江山,可那些人,只顾着杀马烹食……”他阻拦不得,绝望之下甚至跪地号哭。哭完了,再次上路,朝着似乎永远无法抵达的目的地行进。世道疯了。百姓眼中无将士,亦无大衍。甚至在绝境中隐隐怨恨着戍边的兵,恨他们攫夺赋税,致使普通人家无力抵御天灾的降临。至于即将到来的匈奴,谁管呢?反正……眼下已经活不下去了。苏戚静默着听传信兵诉说内情,大致明白他为何隐瞒身份和出行原因。“你这样赶不及的。”
她冷静剖析道,“即便给你骏马,联络衍西军也得半个月。来回往返都要时间,更何况没有皇命,衍西军难以拨派士兵去鄄北救援。”
沈舒阳向来提防穆家人,断不可能让衍西军和穆念青直接接触。传信兵显然知道这个事实,只是不愿面对而已。被苏戚挑破以后,他的脸色迅速黯淡下去,眼底最后一丝光彩也消逝了。苏戚动动嘴唇:“穆念青……穆将军还好么?”
传信兵愣了下,似乎没想到她认识穆念青,停顿数息回答道:“穆将军带兵守着关山口。”
苏戚又问了几句话,要了他的令牌,确认身份无误,转而对苏宏州说话:“爹,陇西马苑交接事宜,几日后进行?”
苏宏州正在慨叹鄄北困境,闻言一悚,只觉他家女儿要搞事:“别乱来啊我告诉你,飞羽营不可能出兵救援……”“飞羽营不出兵,总还有别的办法。”
苏戚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陇西马苑不是还养着百来号骑兵么?军马武器也有不少……”苏宏州吓得心脏差点儿蹦出来:“那些能随便动吗!”
喊完,他环视四周,干脆拉着苏戚的胳膊,躲到远处说悄悄话:“骑兵也是给飞羽营养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沈舒阳这几年扶持飞羽营,是想培育自己的军队,与衍西军抗衡。开设马苑,育军马,养骑兵,都是为了壮大飞羽营。如今急令苏宏州来北地陇西两郡,苏戚略一寻思,就知道这皇帝打的什么主意。大衍民心浮动,国库空虚,丰南王又有动作。沈舒阳怕出事,所以想把飞羽营武装到位,必要时刻保住他的皇位。可他妈现在谁关心篡位夺权的戏码,匈奴都要闯进来了好吗?苏戚劝说苏宏州:“还没交接,就不算飞羽营的兵。没入册呢,现在不是归您管吗,先让他们去鄄北帮忙。只要把关山口守住了,没让匈奴进来,天子如何能怪罪?”
就算要怪罪,也无法重罚。而且陇西和鄄北离京城远得很,等沈舒阳知道了,也来不及阻拦。“您放心,这事儿出不了大问题。”
苏戚紧紧握住苏宏州的手,“我先带人去鄄北,您再拨几个人送传信兵找穆大将军求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