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红的旌旗,在风中肆意舒展,露出苍劲而深沉的墨字。——穆。能挂这面旗的,只有一个人。穆连城。苏戚眨了眨眼睛,湿热的液体从眉骨滚落下来,浸入血色视野。不知是谁率先嘶喊出声,腔调因激动而诡异扭曲。“是衍西军!”
“衍西军到了——”与敌人缠斗的穆念青咬紧牙关,将利刃捅入对方腹腔,然后朝远处望去。那该是何等景象啊。浩浩荡荡的军队,骑马持枪,如洪水倾泻而来。士兵皆着暗银铠甲,这银色在日光照映下,连成一片起伏汹涌的海。轰鸣声越发临近,整个大地都陷入了强烈的震颤中。苏戚恍惚产生某种错觉。她将与其他所有的活物,淹没在这冰冷肃杀的银海里,尸骨无存。匈奴兵显然也有了类似的感受。他们惊叫吵嚷着,慌里慌张向北撤退。原本的势在必得,瞬间消失无踪,只剩满心惶然无措,以及至深的恐惧。没人不知晓穆连城的威名。没人不畏惧衍西军的力量。因为轻视这场战斗,他们的单于甚至没有亲临前线。也因此,在变故陡生之时,军心乱得一塌糊涂。撤退,退到哪里去?衍西军行进的速度更快,像一张巨大的渔网,将溃散的匈奴收罗在内。兵刃相接,寒光迸射。穆念青只停顿了一瞬间,便发出号令,从后面围堵敌军。杀!杀!杀!所有人都红了眼,忘却身体的痛楚与疲惫,精神浸淫在高亢的情绪中。局势迅速扭转,成为单方面的碾压。苏戚站在燥热闷重的空气中,向前迈了半步。身边的兵卒突然伸出手臂,拦住她的行动。苏戚转移视线,没能看清兵卒的脸。此人身形瘦小,埋着头低声说话:“匈奴败局已定,关山口无忧,请公子回城歇息。”
苏戚不免多看几眼。他穿着鄄北的兵服,五官普通且模糊,属于混进人群再难寻觅的类型。“请公子回城。”
见苏戚没有反应,他再次强调道,“此处刀剑无眼,容易伤到公子。”
苏戚眯起眼睛,问道:“你是谁?”
那人从怀里摸出巴掌大的天青色锦袋,递到她手中。熟悉而贵重的缎面布料,让苏戚的瞳孔骤然紧缩。她缓缓拉开深黄色的束带,从袋子里倒出一枚岫玉棋石。浅淡的熏香味道,染上了手心的肌肤。——薛景寒。苏戚收拢五指,将温润的棋石紧紧攥在手里。繁华懒散的京城气息,便绵绵密密地弥散开来,罩住了满身风沙的她。“好。”
她说,“我回城,你来解释缘由。”
城门前已经没有匈奴兵。苏戚背对着遥远的厮杀声,一步步向城里走。无需下令或请求,城门便顺势打开,迎接她的进入。苏戚目光扫过几个门吏,也是不起眼的长相,面目模糊表情漠然。她似有所悟。回到治所后,随行的兵卒半跪下来,挑拣着重点开始讲述。原来他是薛景寒安插在鄄北的人。并且,不是唯一一个。这些眼线平日里和其他人一样,打仗睡觉,唯命是从。但他们还有个任务,就是定期将鄄北情况传递给薛景寒,穆念青的行动也包括在内。类似的眼线,其他驻地也存在。这些人共同构成了秘密的关系网,薛景寒动动手指,就能将鄄北的战况毫无阻隔地传到衍西。所以,穆连城来了。比苏戚预计的时间还要快些。她终于知道,薛景寒早就预料到鄄北危急,并将此事告知穆连城,授意他出兵救援鄄北。“大人对鄄北战况了如指掌。”
兵卒声音不缓不急,没有掺杂任何个人情绪。“关山口往南五十里,也是据兵严守之地。若关山口被破,穆公子可以退至此处,与衍西军会合,阻拦匈奴入侵。”
届时,匈奴践踏大衍土地,情况危急不比以往,衍西军赶来阻拦入侵,行动理所应当无可指责。要是遇着个开明的皇帝,还得论功封赏。薛景寒打算用这样的方式,为衍西军争取更多的自由和兵权。他百般算计,增加了民众的恐慌,放任局势混乱,给穆连城卖人情,将事态堪堪控制在危险边缘。苏戚静静听完,开口问道:“如果穆念青不肯向南撤退,非要死守关山口呢?衍西军不能及时赶到,他怎么办?”
那人声调平稳:“若穆公子不幸战亡,我等残部自会退守五十里,接应衍西军。”
于是苏戚明白了。穆念青的生死,对于薛景寒而言,无足轻重。穆念青的坚守与信念,也显得如此不值一提。就像当初,因着一场血玉案,他身陷牢狱,无人救援。长久的沉默过后,她挥挥手,让兵卒离开。治所外传来隐隐欢呼笑闹声,大约是打了胜仗的将士们已经回城。苏戚独自走回自己的房间,略一抬手,发觉自己还握着暖白色的岫玉棋石。她垂眸看了片刻,将棋石扔在桌上,动作缓慢地卸下沉重的铠甲。她太累了。这种无力的疲累感,源源不断从体内升腾起来。手脚如有千钧重量,呼吸都得耗费极大的精力。可她的大脑,清醒得非比寻常。薛景寒需要乱世。所以他纵容了天灾,促成了人祸。他不关心穆念青的生死,甚至对匈奴的进犯乐于求成。当然,也不能说他有叛国之心,他只是有限度地控制灾难的发生。让姚承海赈灾,但不给出最有效的良策。请穆连城抵御匈奴,救援鄄北,却允许匈奴带来破坏与惊慌。如果苏戚没有在陇西遇上传信兵,没能及时赶到关山口,穆念青要么战死,要么仓皇撤退。她不确定薛景寒知不知道单于的战略决策,大抵是知道的吧,所以才会联络穆连城,要他率兵赶来鄄北地界。杀死单于,拯救万民于水火,还大衍太平江山,对衍西军来说,是多么光辉伟大的荣誉。到时候,民心所向,沈舒阳如何敢在风头浪尖动穆连城。说不定还得归还一部分兵权呢。毕竟卞文修已经失去帝王的信任,曾经栽赃陷害夺来的兵权,也可能被物归原主。苏戚不愿继续深想,总觉得再想下去就没完没了。她滚进床铺间,胡乱揉搓着发麻的脸颊,低声骂了句脏话。自从离开京城,苏戚对薛景寒的冷情冷性有了更真切的体会。丞相大人把唯一的温情给了她,按照兵卒所说,她在关山口的这段日子,都有眼线暗中照看。上战场时,也有人不离左右,想要确保她的安全。虽然她还没到需要别人救命的地步。苏戚把脸埋在床褥里,深深喘了口气。有点难受。也分不清为何而难受。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房门被砰地打开,穆念青披着灿烂日光走进来。“苏小戚,你怎么就睡了?”
他语调张扬,毫不掩饰欢喜与得意,“其他人都在前头庆贺呢,有酒有肉,不去可亏大啦……”苏戚勉强翻了个面儿,脸冲着他,无精打采道:“我不想去,也不饿。”
话音刚落,肠胃的哀鸣声咕噜噜叫唤起来。“……”苏戚更没精神了,憋屈的。穆念青抓着她的手腕,把人捞起来:“走了走了,先吃点儿东西垫肚子,回来再睡觉。瞧把你累的。”
苏戚只好穿上鞋,边走边问:“穆大将军呢?”
她在阵前看见了穆连城的帅旗,知晓此人亲至关山口。“也在前院。”
提起穆连城,穆念青嘴角的弧度更明显了些。“他呀,正和几个校尉拼酒呢。听说了你的事,他想见面说说话,就算你困,也得给大将军几分面子嘛。”
苏戚叹气。她跟着穆念青去前面见穆连城。在对方审视与赞赏的目光下,一来一往对答片刻,才得了自由躲在旁边吃肉粥。穆念青抱着碗偷偷靠过来,用肩膀顶她:“哎,今晚有夜会,部署作战方略。你听不听?”
现在根本用不着苏戚操心:“我不听,我要回屋睡觉。”
“懒死吧你。”
穆念青腾出手来,揪了下她的鼻尖,“行,您老人家歇着吧,估计再往后也没您啥事了,安心休养。”
苏戚擦拭被捏痛的鼻子,不置可否地哼哼两声。“等事情结束了……”穆念青看着她说,“你跟我去北边儿走走。”
“北边儿?”
“嗯,鄄北驻地往北五百里。”
他眸光闪烁,似星辰散落深海。“你不是说过,对北边的月果儿感兴趣么?我爹的意思,是要追击匈奴,深入腹地。等把这些蛮子打没了,我们顺便去找月果儿,怎么样?”
苏戚早就遗忘了所谓的月果儿。听着穆念青的描述,她才恍惚记起,当年两人挤在榻上读书,讨论过这种香甜沙软的果实。“好啊。”
她动了动嘴唇,“到时候我们去找月果儿。”
然而他们的约定并未践行。穆连城率军队追击围堵匈奴时,苏宏州的急信到了。老爷子劳心劳力,忧惧过度,数日前便一病不起。苏戚带着自己人前往陇西马苑,甚至来不及和穆念青好好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