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梳,梳到头。二梳,梳到尾。三梳,白发与齐眉。”
喜婆一边高声和唱着,一边熟练地将手中的金檀梳篦在苏裴怡的发丝上挥舞,细细的梳齿偶尔缠住几根头发,扯得她的鬓角有几分生疼。苏裴怡轻嘶一声,不由眉头紧蹙。终还是到了今日,终还是躲不过今日。在旁捧着凤冠霞帔的空儿对身边的幼离附耳低语:“小姐今日又要受这‘饰物之苦’了。”
苏裴怡本就心中烦闷,便抬眉瞪了她一眼,说道:“数你多嘴。”
幼离斜倪着空儿示意她谨言,又将凤鸾铜镜送到苏裴怡面前,安抚道:“小姐今日且美着呢。”
镜前突然恍入的日光有些刺眼,苏裴怡扶眉许久才定睛看去。镜中映出的面庞,让她几乎不敢相认。平日散落的青丝被姨母高高挽起,一丝不苟地篡入发髻,既往幼嫩清寡的面容,无由得凭添了端庄贵气。她面无表情地左右端详。髻边那朵镂空金丝步摇,和着镜中光影翩若起舞。唇上姣红色的胭脂并着额间眉心那朵半开的牡丹,虽是喜色纵然,却也衬得两颊肤色愈是惨白。苏裴怡亦随之笑得惨淡。她在心中幻想过自己凤冠霞帔的模样千万遍,却没有一次能想到自己嫁的竟然不是苏星原。她心中猜想着,裴礼的迎亲队伍也已伴着红装鼓乐启程了吧。他那俊美的容颜许是更适合这身火红。只是不知迎上前来贺喜的故人时,他的面容会否一改往日的敛冽冷峻,稍显笑意。毕竟是大喜之日。可惜苏裴怡不会看见。今日的一切都将会被醉红喜帕遮于目前,无论或忧或喜,苏裴怡都将沉入氤氲着红影的黑暗中。随裴礼出门,随裴礼入轿,随裴礼踏过怀苏谷涧的禾田、竹林、溪水,随他踏入临江郡的宅邸。便使苏韦温早早备好的十里红妆即将跟随他们一路招摇,苏裴怡什么都不会看见。这场家族联姻的秀场,人人皆是提线木偶。“怡儿,礼成了。”
喜婆轻抚苏裴怡的鬓角,在她额顶配着凤冠,为她带上了她执意要求的那支嵌珠白玉钗,便转身离去。空儿持着霞帔披于苏裴怡的肩头,她顿时身上的重量又加了一成。“别家的姑娘出嫁也是如此吗?”
裴怡皱着眉头站在那里任由空儿为她铺上层层枷锁。“还有谁家的姑娘能似我家小姐这般地福分,能嫁给裴公子那般俊逸潇洒、学识广博的良人。”
幼离俯身一边为她整理嫁衣裙琚,一边说道,“平日里,她们便是被裴公子看上一眼,都要躲于闺间笑上几天几夜呢。”
幼离这样说也罢,可空儿此时竟然也应和起来:“那可不是!咱们裴公子这般远近闻名的才子,当前提亲的媒人怕不是要挤破了头。他与小姐便是才子佳人,确是良配呢。”
苏裴怡摆脱了她们坐下来,说道:“你们今日怎么了?被那裴礼灌了什么迷魂汤了?”
幼离见状急忙前来安抚道:“小姐,今日喜事将近,您可得忘却那些陈年俗事。安心嫁给裴公子才好。也算是了却了老爷的这桩心事。”
“他的心事了却了,便也不管我的死活?”
苏裴怡怒道,可再抬头看她二人,苏裴怡心中也明白今日不应动怒,她们也不过是应了爹爹的嘱咐说些吉祥话罢了。苏裴怡一时心神烦乱,便打发了她们出去。可关上门,空儿的牢骚之语清清楚楚的传了进来。“纵使他裴礼貌比潘安才过子建又是如何?老爷怎么舍得将小姐就这样随随便便嫁了!”
“现在说这话有什么用,木已成舟。”
幼离说道。“还是要怪那个苏星原,一去三两年杳无音信,无踪无际。当时可是说好了要回来娶小姐的。”
“嘘!”
幼离赶紧阻止,“快别说了,小心被小姐听见!”
可空儿哪里是懂得时宜的人,自顾自说道:“你别拦我,我偏偏要说!这个时候不骂要等到什么时候?那苏星原,让小姐痴痴等了他快两年,眼看要嫁与旁人了,也不见他踪影。怕不是小姐哪天薨了置于灵堂,他都不肯前来祭奠……”“呸呸呸!”
幼离忙说,“什么薨了灵堂的,大喜的日子,谁许你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了。再说裴公子对小姐何等情义,也不是咱们可以随意说得的。那苏星原这般无情,即便小姐嫁他又如何?”
是啊,苏星原又何尝不是那薄情寡性之人。苏裴怡在房中听着,不禁思绪万千。远处鼓乐齐鸣之声隐约传来,苏裴怡知道,裴府前来迎亲了。紧接着,门外鞭炮声响起,随后一声高和:“临江郡裴府公子裴礼,前来迎娶怀苏谷衡靖山庄苏氏嫡女苏裴怡!”
裴礼终是来了。喜婆为苏裴怡遮上喜帕,厅前拥满了亲朋杂役,鼎沸嘈杂,幸得此等场面她无需去看。繁冗礼节,乱中有序。苏裴怡毫无知觉地跟随喜婆的指引,从这里移步到那里,麻木的重复着喜婆临时教导的言辞。直到她的手被另一只同样冰冷的手牵住。不知为何,这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她烦乱的心神仿若突然平静下来。“裴礼?”
苏裴怡轻声问道。“是我。”
裴礼的声音依然低哑,只是牵住她的手上,力度又加了几分。众人嬉闹着拥簇二人出府,趁着拥挤,他贴于苏裴怡耳边轻声说:“小裴怡,莫怕。一切有我。”
苏裴怡只感觉耳畔呼吸的温热犹存。莫怕。可是苏裴怡还要怕什么呢。不过是一场婚典而已,不过是被一纸契约强绑住了彼此而已。不过是整个后半生而已。这轿堂内娇红似火,独苏裴怡一人随之摇晃。她掀开盖头,已然满面泪水。苏裴怡打开手中紧抱着许久的锦盒,颤抖着翻看苏星原留给她的契约与书信。曾经字句暖心,如今这上面的每个字每个笔画,都化作银针深深地扎进苏裴怡的胸腔,疼痛不可自拔。外面锣鼓喧天,苏裴怡在轿内嚎啕大哭。“苏星原,怡儿此生负你。若有来生,我再做你的妻子……”苏裴怡手中的锦盒越抱越紧,她只感觉自己身上有某种东西在渐渐被抽离,痛哭之间,头脑越来越沉,竟晕了过去。再次醒来,她面前坐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正对她慈眉善目地微笑。“时晓,前世之境遇,你可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