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蜘蛛道:“这二者于我来说没什么分别,不过我既落在你手上,年轻人,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不还是你来决定吗?”
比起玉先生,雪蜘蛛言语间倒多了几分心甘情愿的味道。魏行笑道:“你与妙音公子相识多年,他乡遇故知,难得之事,何至于非要取他性命?”
接应的白虎未到,外边情况不明,静下来聊聊天消磨时间也不是什么坏事。停手被缚后,雪蜘蛛像是闲着无聊般轻轻打了个呵欠,面露倦意,道:“我和妙音十几年没见,当初那点情义早消磨净了,前些日子见面除了叙叙旧早无别的话可说,你们要见过他应该也清楚,他是个爱那些风啊雅啊的酸人,我和大哥都大字不识半个,只知道杀人劫财,求个快活度日,哪懂他一个家道中落被迫跟我们为伍的公子哥的心思哟,后来走得倒也干净,如今见到他听说连名字都换啦,叫了什么玉先生,我才想起他原来的名字里是有个‘玉’字的,可我只认识妙音公子,不识得什么玉先生。你说,”她看着魏行,却觉得眼中映出的是另一个人,“我杀个不认识的人有什么不行?”
她自顾自地说着这些往事,声音里带着一星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柔情与怨毒,见魏行不应,雪蜘蛛轻笑起来,脸上的细纹都展平开来,恍惚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北奴姑娘,那姑娘坐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看着银盘似月亮落下又升起,升起又落下,她的心上人却离开了再没回来。木清溪摸了摸鼻尖,雪蜘蛛说的话她明白,但又不那么明白,听起来他们之间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友人缘尽各自分散也是世间常情,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可这么多年过去了,雪蜘蛛为什么看起来还是很伤心的样子?魏行道:“连自己孩子的父亲都不认得吗?”
啥?等一下,孩子,还父亲?这是什么抛妻弃子远走他乡的鬼情节?木清溪看了看其他人,朱雀卫训练有素倒无一人如她这般面上显露出惊讶之色,不过也都瞧来这边,一片整整齐齐安静吃瓜的大好局面。雪蜘蛛惊道:“你怎么……”“若非亲子被人胁迫,你二人又怎会甘心为他人驱使。”
见雪蜘蛛惊色未减反增,魏行便知自己所猜不错,情报所言,雪蜘蛛确有一子,数天前突然不知所踪,这女人方才言语之间似乎对玉先生感情复杂,有果必有因,几根线连在一起,倒可以说得通这二人为何会被人利用,“知道这件事的应该很少吧。”
“是。”
与她亲近者皆知她有个儿子养在别处,很少去探望,却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只道她生性放荡,随意上了哪个男人的床板有了这么个孩子。所以雪蜘蛛不愿让那孩子留在身边听些闲言碎语,也不愿他舞刀弄枪将来和自己一样做个劫匪,她送儿子去远处的城里念书,希望他能更像他爹一点。知道孩子父亲的人少之又少,再加上时隔多年,旧事尘封,青年看起来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又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魏行进一步引道:“我既有能力探到这件事,就有能力救你儿子出来,阁下是否愿意合作。”
他的话很具有诱惑力,雪蜘蛛仰头哈哈大笑了两声,道:“小子你很厉害,能把我逼到这种程度,还翻出了这堆陈芝麻烂谷子,不管是猜中的还是真的知道,我都佩服,倘若是别的什么事,我活在世上向来只求个肆意痛快,定会跟你赌上一把,赌输了也不算什么,可这件事不成。”
她道,“这是我跟他唯一的孩子,不能赌。”
“你们的死一定能换孩子平安吗?绑架他的人是谁,这样值得你相信?”
魏行道。雪蜘蛛摇头,道:“不可信,但你们也不可信。”
魏行顿了一下,继续循循善诱道:“你就不想见妙音公子了吗?你心中明白,他既然来了,对你就并非无情。”
雪蜘蛛大声嘶吼道:“什么并非无情!他都不肯相信峰儿是他的亲骨肉!晚了!太晚了!”
她眼眶突然流出了两道黑血,紧接着是鼻子、嘴,再到耳朵,像一个打瞌睡的人一样头缓缓地自然垂下又猛撑着扬起,死瞪着眼不肯散去力气,化出副厉鬼形容。七窍流血……在场者皆是一惊,朱雀卫四拢过来企图找到回旋的余地,魏行仔细看了看,抬手示意道:“不必,她身上没有藏毒,也不是血衍蛇,毒是很早就服下了,算准了时间,她不肯合作,拦不住的。”
毒发时间同预想中的差不多,他轻飘飘地扫了一眼自檐上掠过的黑影,“此毒发作竟然毫无征兆,看来幕后者为了掩藏自己身份用心良苦。”
“浑沌”之毒,一时辰入一窍,七窍通则人亡,在此之前,诊脉查验不出,中毒者行动无阻,面色如常,直至死亡才会被看出。好在提前用了些手段撬出了服毒一事,才没空耗费了这许多力气。木清溪稍稍在衣上擦去了掌心冒出的冷汗,问道:“那玉先生是不是也……”看来的确如雪蜘蛛所说,魏行是拿她顶了玉先生的位子,少女脑中突然灵光一现,在地窖的时候,魏行在她身边,雪蜘蛛既然能通过血衍蛇知道地窖中有几人,那就说明换下的,除了玉先生还有一个,雪蜘蛛提到的时候青年顺水推舟,倒让人忽视了这一点。“还不清楚,十之八九也一样,白日里从嘴中截下的毒丸想来不过是个幌子。”
魏行叹了口气,俯身轻声对毒发失力跌倒在地上的雪蜘蛛说道,“连驱使者是谁都不能说吗?”
手似无意间在雪蜘蛛面前挥过,弹出些红色粉末。血不断滴落,坠在地上,浓得像化不开的夜色,濒死之人神志渐丧,目中存下不多的光芒一点点消散,雪蜘蛛侧倒在原地,细碎的石子混进发里,她忽然轻柔地扬起嘴角,声音极细极弱地念道:“南山……一桂树,上……有双……鸳鸯。千年……”千年长交颈,欢爱不相忘。“咱们北漠的女儿没中土人那么多规矩,阿雪今后瞧上哪个男人直接捆回来结亲就是了!”
“阿雪,你以后,愿意同我回家吗?”
她终究没能把自己喜欢的人捆住,也不愿离开家乡去过陌生的日子。互不退让,徒留了满身遗憾。鸳鸯,鸳鸯,取得鸳鸯看,应多寸断肠。雪蜘蛛想,死前也没能再见上一面。寒冬夜里,她倒在这个也不知是谁家的院子中,头一歪,没了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