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谋反何罪?”
商悯想了片刻,很快回道:“发配去守王陵。”
“对,守王陵。”
商溯笑容深了许多,大掌盖在商悯头上揉了两下,把她给揉了个趔趄。
在商悯无语的眼神中,商溯收回手称赞:“都答对了,果然是有用心学。正好年关已至,辞旧迎新,正月初一前可好好歇两日。”“我这几日可是点灯学到子时。”
商悯道,“父王,我有一事不明。”
“悯儿说。”
商溯道。
商悯思考了一下措辞,“普通人谋反,刑罚是诛九族。王族谋反,只是守王陵……这《武律》对于王族也太过优待了,不妥。”一旁听着的杨靖之神情一怔,哭笑不得,正要解释,却被武王一个眼神止住了话头。 商溯含笑问她:“依悯儿所言,该如何?”
“诛九族是诛不得,要是诛了整个王族岂不是要自杀?起码谋反主犯得处死,至于其余从犯最好也斩草除根,除死刑外是否要在死前施以肉刑还有待商榷。”
商悯慢慢道。
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 这几日过去,商悯对大燕王朝也算有了些了解。 当今大燕诸侯国林立,大国之间摩擦不断,隔几年一场小战,十几年一场大战,若有弱国被众多诸侯国群起而攻,哪怕是燕皇也阻止不得。况且这些诸侯国间的摩擦未必没有燕皇从中推波助澜,从而达到增加大国间内耗,使其国力衰退的作用。 死人在这个时代是常事,就连普通百姓也见怪不怪,但凡日子还过得下去,他们便不会生出反心,这也就造成了人们心智麻木,对死人之事见怪不怪。 如此世道,不用重典,不加重刑罚,难以震慑群臣百姓。 甚至相比杀头,施加在肉身上的刑罚远比前者更有威慑力。杀人不过头点地,很多人更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悯儿对《武律》的其他部分,是否也有些不一样的看法?”商溯问道。
商悯犹豫一阵,斟酌道:“部分刑罚,过重了。”商溯:“为父洗耳恭听。”
商悯还记得五日前翻开《武律》时的大受震撼。 凌迟、车裂、腰斩、五马分尸……只有想不到,没有写不到。 她看的是武国建国之初版本的武律,几百年过去律法已经改进了很多,但依然万分酷烈。 初版写:小偷偷东西,砍左臂,再偷再犯,断一腿,屡教不改三次及以上,杀头。 后来的《武律》将盗窃罪改成了初犯鞭打三十下,剃光头发游街,再犯砍左手,三次就杀头。 刑罚轻了吗?轻了。但只轻了那么一点。 有些刑罚从《武律》初版到现在一直没被改过。 例如,强.奸犯需先受宫刑,扒光衣服游街七日,吊在城墙上吊死。做娼妓生意或逼良为娼、拐卖幼童,不管主犯从犯全部剃去须发,每日鞭三十,游街七日再砍头。 “对于罪大恶极者,如何用刑罚都不为过。女儿学识浅薄,见识亦不足,所言思虑未必周全,父王听听就好。”
商悯道,“就比如这盗窃一罪,刑罚可以视情节轻重有所改变,数额小、犯法程度较轻,可小惩大诫,初犯者剃掉头发在头顶刺字,头发长出来之后不损颜面,再将其发配去做苦力,算是给其改过自新的机会。”
“再犯盗窃者,如果诚心悔过不必砍去左手,只砍去一指,做苦力时间翻三倍。只掉一根手指也不会影响干活,否则如果一下子没了左手,到时候又是残疾的劳动力,放在社会上是不安定因素,说不定没活干又要偷窃。事不过三,还是屡教不改,那才是真没救了。”
商溯道:“悯儿所言有些道理,你姑姑也一直劝我召集群臣商讨更改《武律》,说其上有些条例适合五百年前的武国,却不适合现在的武国。悯儿还有什么见解吗?”
“女儿暂时只想到这么多。《武律》量刑定然有其原由,我也只是根据盗窃罪随口一说,其余不了解的,不敢妄言。”
商悯谨慎道,“方才我提减轻初犯偷窃者的刑罚,也并非是因为女儿性情仁弱,而是我觉得百姓生活本就艰难,若有人被生活所迫只得盗窃为生,那或许不是百姓之过,是为官者没有治理好辖地,害百姓无生计可依,至使犯下大错。特事特例,此类情况少见,但应当不是没有。”
商溯愣神许久,眼神怪异地打量商悯两眼,忽然轻笑道:“悯儿见地很有些奇特。”
这算什么奇特?商悯上中学时每学期都有普法宣传,普法老师讲过许多案例,其中就有被生活所迫无奈偷窃度日的案例,这种在法庭上也是会从轻处罚的。 只是古代社会情况特殊,需要考虑的情况更多,刑罚也更重。 商溯慢悠悠地坐回了书桌后的椅子上,道:“悯儿先前认为守王陵刑罚过轻,其实是误解了。”
商悯蹙眉:“怎么说?”
“靖之,你来给你妹妹讲讲。”
商溯抬抬手。
杨靖之一笑,道:“所谓守王陵,是指将犯了错的王族子弟封入制铜俑的陶土泥模具中,模具周身封死,只留头顶上一个小孔,随后烧化金铁,将铁水灌入模具之内,制成铜俑,接着将铜俑投入王陵,肉身与金水交融,其骸骨与魂魄永封于铜俑内,守卫王陵与武国国土。”商悯:“……” “活封?”
她大受冲击,脸上五官都要失去控制了,“活着封进模具中?”
“正是,活封。”
商溯似笑非笑,“悯儿现在还觉得王族谋反刑罚过轻吗?”
商悯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杀敌果断,也见过血,但从未用任何残酷手法折磨过任何敌人。 商悯的三观形成于现代,来到此方世界后不可抑制地起了变化,对诸多观念有所适应,可对于敌人,商悯还是秉承着该杀者就给他一个痛快,不过多折磨的观念。 此守王陵,非彼守王陵。 对于王族谋反者,武国律法的惩罚手段只会更重。 “悯儿还是年少啊。”
商溯淡淡笑道。
杨靖之轻声替商悯说话:“义父,悯儿年龄尚小,她差几日才满十一岁呢。我也是十二岁才见了血,十五岁方入黑甲卫。”商溯道:“我不是在指责悯儿,仁慈是优点,这仁慈该对准百姓和亲眷下属,而非反贼。”
“非也,谋反该死,该杀。”
商悯反驳,“女儿只是听闻铜俑浇筑之法一时震撼。”
“仁慈也好,震撼也罢,将来若你坐到我的位置上,不得有丝毫犹豫心软。”
商溯声音低沉,“须知,他们在谋反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亲人,而是死人。”
他看着商悯尤带稚气的脸,叹道:“罢了,我带你去个地方。”
商溯起身,领着商悯和杨靖之走到外殿,对管事太监道:“备马,去城西郊。”
太监当即躬身去办。 不多时,三匹骏马被牵来。商悯从鬼方手中缴获的枣红马亦在其中。 与马匹同来的还有一队黑甲卫,他们拱卫左右,肃杀之气弥漫。 商溯一甩袖袍,长靴踩着马镫子登上最高大的一匹黑马。商悯骑上枣红马,杨靖之紧随二者也登上马匹。 “驾!”
武王一声轻喝。
宫门层层大开,黑甲卫护卫左右,马蹄声奔腾,盔甲武器铿锵碰撞,黑潮涌向宫外。 商悯被黑色洪流裹挟,驾马随队前冲。 一路积雪除尽,路上行人退避。 寒风呼啸,不过两刻钟,商溯已带护卫赶至朝鹿城西郊城墙。 他下马,商悯和杨靖之也紧随他下马。 城门守卫呼呼啦啦跪倒一片,迎接武王。 “悯儿,随我来城墙上。”商溯对商悯伸出手。
商悯抓住父亲的大掌被他牵着上了城门楼。 黑底红纹的虎爪踏云旗帜飘荡,在一片白与黑的世界中,这红纹炽烈如火。 一个侍卫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城门楼的城墙处,商溯示意商悯站在椅子上,好更好地看到城门下的景象。 商悯忐忑地低头俯视,脸上有些茫然,仰头去看父亲。 城墙外的空地上乌泱泱跪了一片人,那些人衣衫褴褛,男女老少皆有,每个人脚下都拴着粗壮的黑色铁锁,铁链相互勾连,一旦有一人脚下动了,铁链便被勾连着发出哗啦啦的清脆响动。 商溯指着城门下的那些人,平静道:“那些都是鬼方部落的俘虏,鬼方冬日时常南下在武国国境边沿烧杀抢掠,这些俘虏本该杀之,留着他们只是为了充当徭役,为我武国各地修筑城墙。”“悯儿你可知,鬼方的前身乃狄族,狄族在此建国,其名鬼方。五百年前,这里不是武国,而是鬼方国。”
他用缓慢的语调解释,“我商氏本是大燕武将,北伐鬼方有功,为大燕开疆拓土,是以被封为武王,享万民朝拜,王位流传后代,掌管一方疆土。大燕建朝八百年,武国才立国五百年。”
“立国之时,各地灾象频生,各国百姓流亡,我武国大开国门,接收灾民。武国中,本没有武国人,你现在看到的诸多武国百姓,其实原本是他国后裔。”
商悯看着父亲,认真听他接下来的话。 “不只有他国后裔,还有被俘虏的鬼方国后裔,狄族的后裔。”
商溯张开双臂,笑道,“五百年后,武国国土中哪里还有狄族,哪里还有他国后裔,今日我武国疆土之内,尽为我武国之人!”
“那武国如何让这些来源各不相同的灾民和外族人认同自己是武国人?”
商悯不禁发问,“如何教化他们?”
“先王大才,方法有三。”
商溯道,“第一,赐其新姓,第二,分而治之,第三,改狄为武。”
赐新姓,以忘其族。 分而治,以断其心。 改鬼方国为武国,各族通婚,百代千代,潜移默化。 只怕连生活在武国国境内的狄族人,都不知道自己的祖宗到底是谁了。 “仅有这三个办法不够,总有人难以教化。”
商悯抿唇,视线向下移,心中已然有了结论。
“是啊,总有些人,教化是没用的。”商溯微冷的目光向下望去,“对于这些人,悯儿可知该如何处置?”
商悯默然,答了两字:“杀之。”
正在这时,城门楼之下的城墙上,一队弓箭手举弓列队。 “昨日,这些鬼方俘虏叛乱,杀死数名士兵。”
商溯冷漠道,“现在该让他们血债血偿了。”
一将士挥舞军旗,喝道:“放箭!”
左右将士听令,亦齐声传令喝道:“放箭!”
弓箭手拉满弓弦,铮然声中朝天齐射,箭矢如潮,从天而降,天上下了一场盛大恢宏的铁雨,咻咻之声不绝于耳,弓弦震颤之声鼓动耳膜。 同时响起的还有人们的惨叫声。 下方鬼方俘虏哀叫躲避,哭嚎挣扎。 只是一轮齐射,原本立在下方的大批俘虏便像割麦子似的成片伏倒。箭矢层层叠叠,刺入地面,刺入人体,箭尾密密麻麻,城下再无人立足之地。 血色的汇聚成小溪四处流淌。 城下空地铺的不再是皑皑白雪了,是鲜血和骸骨织就的红色绸缎。 腥气冲天,饥饿的秃鹫于阴沉的天上盘旋,发出渴血的嘶鸣。 商悯眼神呆滞,被这场撼动人心的集体处决所震慑。 商溯的手放在她后脖颈上,强行让她直视地上人尸遍地的惨状。 “不要扭头,不要闭眼,要看着,一直看着。”
他的话传入她耳中,“你是我的孩子,武国的公主,你可以仁慈,但是决不能软弱。你看过死尸,见过人血,但从未踏足战场,这是为父给你上的一课。你不能逃避,你未来的臣民都在看着你,当你登临王位,你会看见的尸体和骸骨,比现在要多十倍百倍,乃至千倍万倍。”
武王冷酷地指着地上的尸体:“这些,只是开始。”
商悯的眼睛久久没有眨动,她望着这些人的惨状,灼目的红刺入她眼底。 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明白。 这个世界的血腥,仅仅才显露了微小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