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感受到,人么叫“只是活着,便要竭尽全力”。苏弦抓起小女孩的手掌,抚摸着粗糙、冰冷、残缺的手指,不忍相信,这居然是一个十四岁小姑孩的手;更不愿意承认,眼前的小姑娘已经死了。“嫣嫣,你的家在哪里,姐姐送你回家吧,你奶奶应该等着急了。”
“可是……姐姐,我记不得回家的路,我在这里兜兜转转,明明眼前的街道很熟悉,但就像变成了一个走不出去的迷宫。”
苏弦没有办法,把希望寄托在陈浮生身上。陈浮生很明白,鬼魂都是很弱小的,没有肉体的保护,一阵风便能轻易刺痛灵魂。鬼魂大部分的记忆,都随着肉体的死去而消散,能记得的只是一小部分——陈浮生看着嫣嫣,忽然明白了嫣嫣为什么弥留人世,答案不是怨恨,更不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而是深深的执念,她放不下养育自己的奶奶。可无论有多少的放不下,死去的人,都不能弥留人间,长此以往,势必会变成孤魂野鬼。“嫣嫣,你还记得……你家周围有什么标志性建筑物吗?比如家门前有一个公园,亦或是湖泊什么的。”
“额……我记得有个大烟囱,成天喷着白色的烟,周边都是一些工厂,我的家就在工厂的夹缝中,是上下两层楼,走廊很长,我的家在二楼最末尾。”
这些模棱两可的描述,对于陈浮生和苏弦而言,根本猜不出究竟是什么地方。两人都是来上学的学生,又不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平日的活动范围也就是学校周围,其他地方就一概不知。一筹莫展之际,陈浮生突然想到了办法。结完账,陈浮生便带着苏弦、嫣嫣来到了马路边,拦下了一辆出租车——要说对城市地形最了解的人,莫过于每天都在城市穿行的司机师傅。上车之后,陈浮生将嫣嫣的话,原原本本的描述给司机听,老司机就是不一般,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大风厂”——城市边缘地带的工业区,大都是轻工业,也有少部分污染环境的重工业,所以才被迁离除了城市。一脚油门,司机师傅便拉着两人一鬼,朝着大风厂的方向行驶。透过出租车内的后视镜,司机师傅瞧着两人的模样,尤其是面容干净美丽的苏弦,心中也是有一些疑惑。“你们小两口是工厂里上班儿的?”
“嗯?不是,我们……住在那里,现在是回家。”
陈浮生随口答道,他也知道司机都是话痨,动不动就要天南海北的瞎聊,现在他可没这心思。“不可能吧,那可是咱市里最出名的贫民窟,住的都是一群拾破烂儿的,我看你们小两口穿的也体面,哪能是住在那破地方的人……”出租车将近行驶了一个小时,这才到了所谓的“贫民窟”——大风厂。这片地区大大小小有几百个工厂,有的是做手工艺品的流水线,有的是卖手机零件,其中规模最大的是干汽车模具的大风厂,所以人们也习惯性统一称为“大风厂”。扫过二维码,支付了一百元的费用,陈浮生和苏弦下了车,一眼便瞧见了高耸入云、红砖堆砌的大烟囱,正喷涌着滚滚浓烟,看来附近应该有一个电厂,而且设施比较落后。嫣嫣始终牵着苏弦的手,见到了记忆中最熟悉的建筑,余下的路,也就一股脑的想了起来。“哥哥,姐姐,我的家就在前面,我领着你们走。”
嫣嫣撒开苏弦的手,像一只蹦跳的小麻雀,欢快的穿梭于工厂包夹的道路。陈浮生实在不敢相信,都已经二十一世纪了,居然还有这样破败落寞的地方,给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错觉,若不是偶尔能见到穿着灰色制服的工厂人员,他甚至以为这些厂子都在“大炼钢铁”。各个工厂周围,都被林木与河道包夹,只不过河流的污染极为严重,上面像是飘了一层机油;而那些枝叶稀疏的树木,都好似是生在在巨大的墓地上。跟随着嫣嫣的脚步,穿过一片树林,前方豁然开朗,露出了蓝色的铁皮墙——城市扩建道路的时候,道路两旁也是这般围绕着蓝色的铁壁;当然这里是不会扩建道路的,蓝色铁皮之后便是底层贫民生活的地方。“奶奶,奶奶,我回来了——”嫣嫣高声的呼喊着,跑向了一座长方形二层楼房。在楼下生火做饭的人,目光一下子对准了嫣嫣——这些普通人是看不见嫣嫣的,真正吸引他们注意的是,乃是明显不属于这里的陈浮生和苏弦。陈浮生穿着黑色风衣,里面是卡其色的高领毛衣,脚上是柔软保暖的靴子;苏弦的打扮更为简单,就是灰色的外套、普通的长裤——两人一看就是一般人家的孩子。只是相比大风厂内的人,就显得格外“时髦靓丽”起来。最先抬起头来的,是一个正在往炉火里添木材的中年女人,头发凌乱,面颊黝黑,站在她旁边的是穿着粉色凉拖鞋的小男孩,应该是她的孩子。如此说来,这女人年纪不超过三十岁,但看起来说是五十岁也有人信。贫苦的生活,会让任何人越来越麻木,中年女人只是看了一眼,也没心思多问什么,继续给孩子做饭。空气里飘着白色的烟雾,夹杂着黑色的灰烬,除了木材燃烧时的香味,还有隐隐的尿骚味。陈浮生没有打搅中年女人,跟着嫣嫣便上了二楼。然而,就在嫣嫣走到楼下时,那个穿着粉色凉拖鞋的小男孩,突然伸出了手,手掌直接从嫣嫣的身体里穿过,张大了嘴巴“嗯啊嗯啊”的叫着。小男孩的母亲赶紧伸手,捂住了小男孩的嘴巴,同样是“嗯啊嗯啊”的训斥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着实让陈浮生和苏弦情绪复杂。“楼底下的阿姨和小孩儿,都是说不出话来的哑巴。那阿姨的丈夫,前几年莫名其妙的不见了,有人说是撇下她们孤儿寡母,跟着其他的女人跑了,有人说……可能是遇害了,因为有人在市里的垃圾箱里,见到过那男人的身份证和衣服。”
嫣嫣走在最前方,踩着楼梯上了二楼,回过身又说了一句,“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哥哥姐姐,你们以前没见过吧?”
陈浮生和苏弦同时沉默。这个年头,新闻里都是国泰民安、经济迅速增长,电视剧里都是奢华无比的大城市生活,一个一穷二白的灰姑娘,总有霸道总裁的青睐——可谁又真正关注过底层贫民的生活呢?虽然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但得了病没有钱治,只能硬生生扛着,这种事已经太过寻常。上了二楼,陈浮生瞧着楼下的哑巴母子,心中多了份悲悯。“浮生,刚才那个小男孩,是不是……看见嫣嫣了?”
苏弦停在陈浮生身旁,一同朝下看,“难道说那个小男孩有一双‘阴阳眼’?”
“不会的,可能是因为小孩子的眼睛干净,总能看见些不干净的东西。”
说罢,两人继续朝着里走。过道上到处挂的是衣服,阳台上摆满了大葱,还有些用来收电视机信号的“铁盘子”,用砖头压着固定好。现在还不到正午,许多人家还没有回来,紧锁的门上被小孩用粉笔画满了图案。短短几十米的距离,因为走廊过于狭窄,又被杂物堆的满满当当,好似在亚热带丛林穿越了枪林弹雨,才千辛万苦的走到了最后一间房子。嫣嫣站在家门口,喊了一声“奶奶”。陈浮生走上前去,摸了摸嫣嫣的脑袋,抬手打算敲门——陈浮生不能告诉嫣嫣,她已经死了,无论她怎么声嘶力竭的呼喊,房间里的奶奶都听不到。然而,事情再一次出乎意料。陈浮生刚要敲门,门就自己开了。“嫣嫣,你回家了……”一扇门打开,露出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带着一顶脏兮兮的帽子,脸上满是岁月留下的沟壑,手指关节肿大,已经不能弯曲,还在不停的哆嗦……更让陈浮生感到难过的是,这老人的左眼是灰白色的,看样子应该是已经完全失明的白内障。就这样一个独居的孤寡老人,突兀的出现在陈浮生和苏弦面前。“奶奶,我回来了,我好想你……”嫣嫣张开双臂,想要拥抱自己的奶奶,手臂却直接穿过了老人的身躯。嫣嫣似乎意识到什么,睁大了眼睛,泪水不停的在眼眶的打转。“奶奶……奶奶,是你去世了,还是嫣嫣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