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翠轩外万顷竹林，风穿过竹林瑟瑟作响，竹叶漫天飞舞如蝶般飘摇不定，纷飞在这绿色海里。这一日午后，孙允正在西窗下轻抚瑶琴，白玄进来在耳边低语道：“殿下，丽春苑的如画姑娘来了，正在外面等着呢！”

停了手里正在拨弹的琴弦，他起身迎出。如画身着一件家常中略带郑重的碧色锦缎织竹叶氅衣，外罩一件淡红色披风，只用红绿两色亦是光丽夺目。孙允笑着说：“如画姑娘到访，在下不曾远迎，还望姑娘见谅。”

如画转身，是裙裾旋成一道完美弧线，笑吟吟道：“公子实在多礼。我倒是害怕打扰了公子雅兴呢，公子的‘广陵散‘弦弦力尽，声声穿耳，与这瑟瑟竹声交融一体仿佛仙乐。”

孙允陪笑道：“姑娘好耳力，只是‘广陵散‘少有人知，姑娘如何敢断定我弹的是‘广陵散‘呢？”

如画婉声道：“公子差矣。我自幼在鸣玉坊学习舞技，曾见过陆姑姑珍藏的前朝古乐集，里面就有这首‘广陵散‘。”

脑中思弦紧绷，看着面前似曾相识的人，眼前又渐渐浮现出瑛月模糊的身影，孙允且惊且喜，“自幼？原来姑娘从小便在丽春苑了，难怪舞技这样精湛。”

如画双眸微扬，笑道：“其实我也不是自小就在丽春苑长大的。自我记事起，就没有见过亲生父母。听别人说，我的父母早在多年前的泰始事变中没了音讯，”这样明好的天气，谈起过往，总有几分伤感，缓缓有热泪涌至她的眼底，极力忍了忍，“我是被山中的猎户养大的，养父在我八岁那年因病去世，也是在那一年我受养父嘱托找到了花妈妈，自此我就在丽春苑住了下来。”

默然许久，孙允轻问：“泰始事变？可是前朝大将军孙武清借呼邪人南侵趁机逼宫的那场政变？”

“嗯。”

“那你再没有别的兄弟姐妹了吗？亦或是他们也许在那场政变中没了音讯呢？”

孙允疑惑着。如画微微颔首，牵动耳畔玲珑珠翠：“小时候听养父说过，我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她好像也是在那场政变中没了音讯。”

看着眼前的人，孙允的思绪又不经意回到了那年，那是夏武帝太康五年的一个夏天。那时候含翠轩外种着的还不是万竿翠竹，而是成片的各色芍药。妖艳的枝滴着血似的，大团大团在碎金般的阳光下透着一丝妖媚的惑感。瑛月一袭红衣俏立芍药丛中，披肩的长发在轻风微拂下遮住了她凄怨的双眼：“阿允！没想到你竟会利用我对你的感情！我对你的感情真的就这么一文不值么？”

不远处的他看着近似发狂的瑛月，心口隐约有些疼痛，饱含恳求：“瑛月，你究竟在说些什么？我对你的感情天地可鉴，日月可证，我怎么会利用你？”

“天地可鉴？日月可证？”

有飘落的飞花伴着瑛月自嘲的语气缓缓迷上他的双眸，“你对我的感情真的是‘天地可鉴‘吗？利用我前朝公主的身份在暗地里招兵买马，利用我对你的信任去接近白川帮，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司马允？应该叫孙允才对吧！大夏三皇子淮南王，我说的没有错吧？你们孙家害死了我的父皇母后，夺了我们贾家的天下，我恨透了你们！特别是你，你竟瞒着我你的身份与真正目的，我恨透了你，这辈子你都别指望我会原谅你！”

她的一言一语像冰冷的利刃一样刺入孙允的心窝，“是！瑛月，你说的都没错，但我对你的感情却是真心真意的。起初我的确是在利用你，但我渐渐发现自己真的喜欢上你了，你的一颦一笑都深深的刻在我的脑海里，那种感觉，你懂吗？”

“不，我不懂！被自己一直深爱着的人伤着，你知道这种痛不欲生的感觉吗？一方面是国破家亡的血海深仇，一方面是自己是万分喜欢的人，真的难以取舍，太难了……自从我知道你是在利用我的那一刻起，我的心便无时无刻的滴着血，像是有人拿了一把刀一寸一寸的在剜我的心，我的痛，我的苦，你又该让我拿什么来面对！”

有泪水顺颊流下，滴落在她如葱白的手指。瑛月缓缓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拔掉它的鞘，锋利的刃在阳光下闪出道道刺眼的光影，她仔细打量着，幽幽的语气像是秋风般毫无生机：“你们孙家都是薄情寡义之人，我恨不得杀了你们。而我更恨的人却是你，我多么想亲手杀了你，可我下不去手，让我杀了最爱的人，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那一刻，瑛月眸子盈满泪水，凄惘犹如秋水寒星般冷冽，直直向他心底钻去。他上前一步，担心她会做出什么傻事：“瑛月，快，快放下手中的匕首，咱们有话好好说，别，别伤了自己。”

瑛月嘴角衔起一丝弧线，双颊便绽开浅浅梨花，她笑了，笑得那样令人悲戚：“不，咱们再也没有机会好好说了！”

话音刚落，那把匕首不偏不倚刺进心窝，温热的鲜血在那一瞬间带着她的些许恨意缓缓流出。滴滴鲜血像跳动的火焰在孙允惊惶的眼前燃烧，他跃步上前，从背后搂住她的腰，二人旋转着倒在芍药丛中，瑛月飞散着的红色裙裾与孙允素白的大炮相互交织，变幻出妖异的美感。瑛月躺在孙允怀里，温热的血瞬间在他衣袖上绽开朵朵艳丽桃花，“你为什么这样傻？为什么？”

有泪水从眼角滑落，苍白的面孔没有一丝血色，她拼着自己最后的力气恨恨抓住孙允的衣袖：“让，让我亲手杀了我最，最爱的人，我真，真的做不到……我这辈子犯的最，最大的错就是遇见了你，我是不会原谅你的，永远不会……”话音未落，孙允将她搂得更紧了些，把她的额深埋在自己怀里，愧疚与些许无奈让他泣不成声：“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瑛月笑靥如花，迷离的目光渐渐涣散，紧抓着他衣袖的双手颓然垂下重重摔在花丛。各色花瓣纷纷下落，像是飞舞的蝶在二人周围环绕……“不——，”孙允仰天长啸，碎金般阳光将二人披拂在一片金黄之下。一片余晖下，人也仿佛变成了其中一丝。锦色年华，伊人如梦。孙允是真的爱她，在她死后不久，便命人除去了满园芍药，将芍药移到了她的墓园。他与她亦是尘世中最平常不过的男女，他们谁都没有错，错的只是都生在了帝王家，对彼此都付出了真心。对生在帝王家的人来说，真心就好似一杯鸩酒，味道醉人，但归根结底它还是一杯毒酒。真心，终究会害了自己……竹声瑟瑟，思绪又回到眼前，孙允看着如画，就像是见到了当年的瑛月，心内存着一丝愧疚，深远，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