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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杀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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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刀挥向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人头飞向半空时,这个惟功叫蔡嫂的中年妇人还没有想通,眼前的一切为什么。“嚓,嚓嚓……”这一股精锐明军的砍杀比蒙古人更有效率,更加凶猛,每一刀都是向人的脖项处砍去,每一刀,就是一颗首级,一条人命。“娘,快跑,快跑!”

惟功此时所幸的是自己娘儿俩在最外头的地方,他用自己的小手死命拉着娘亲,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往昨夜避难的山中奔逃而去。“一个都不许放过!”

仍然是那个叫人冰寒彻骨的声音,惟功下意识的回头,看到一张此生难以忘记的脸。豹眼圆脸,络腮胡须从下巴到两鬓都是,鼻梁高高隆起,配上大眼圆脸,好一副虎将相貌。只有两片嘴唇十分轻薄,杀人的命令,便是从这张嘴里发出。几个骑兵在这将领身边,听到命令,纵骑而出,向着张惟功母子两人之处追赶过来。“儿子,你快跑,娘跑不快。”

“不,要走一起走!”

经过昨夜的剧变,惟功娘已经耗尽了精神与体力,此时再也奔跑不动。她想推开儿子的手,叫惟功独自逃生,而儿子却是死命拉着她,死也不肯放手。娘儿俩在往山里逃着,四周也有不少人奔逃,但这无疑是绝望的路途,昨天夜里是蒙古人不明地理,又毕竟是半夜,所以不少人逃出生天。这一股明军却是早就将大家隐隐围住,又是大白天,视野极佳,徒步的人想逃出生天就太困难了,但求生欲望下,村民们还是四散而逃,如同一群受惊的野鹿。眼前这一切似乎是影视剧里的无聊戏码,但惟功却是怎么也不肯放手。他紧握着的这个女人,是自己在这个时代最亲近的人,松了手,他就成了真正的无根浮萍,什么依靠也没有了。马蹄声越来越近了,同时似乎还听到人的沉重呼吸声,那是嗜杀的凶兽在杀人前的激动的喘息,在这样的野兽面前,哀求乞怜毫无用处。“乖惟功,你不要怪你生父,他有他的苦衷,如有可能……”最后关头,许素娥到底没有把惟功生父的信息全部说出来,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甩脱儿子的小手,往相反的地方跑过去。“娘!”

张惟功撕心裂肺的叫起来,眼看着娘亲奔向死亡,叫了一声之后,他反过身来,往着深山的方向跑过去。跑……跑,一直跑!似乎只有自己的呼吸,呼吸的太快了,胸膛都似乎快燃烧起来,两只腿也似乎不再是自己的,只是不停向前的工具。脚很快磨烂了,因为布鞋跑丢了,等他窜进荆棘从中,被针叶拉的全身是血的时候,全身已经木直僵硬了。良久之后,他才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感觉到全身都在疼痛着。马蹄声在四周响了很久,他听到追赶的骑兵彼此商量,为了推卸责任,打算回去禀报时说他已经掉落山崖而死。其实一个山民小孩,便算不死,又能如何?在这个时候,他才听的真切,这一股明军是辽东镇李成梁总兵官麾下,领兵的将军,姓陶。在灌木从中,惟功冷笑起来,他擦了一下眼角,隐约也有血迹。看娘亲的那一眼,用尽了全身力气,眼角迸裂了。他没有在意眼角迸流出来仍然不停流淌的鲜血,只看着村落的方向,轻声道:“此生,誓杀汝!”

万历二年春的边患只是小患,甚至都不大有资格被记上史册,在几年之后,插汉部大举入侵,规模是成千上万时,这才被兢兢业业的史官们记录上了一笔。只有在辽东镇上报给兵部的文告上才有这么一笔记录,万历二年五月十七,插汉入寇杨家台,辽东陶游击率部出援,是役斩首五十五级,算是一次不大不小的胜利。陶游击因此加封为都指挥佥事,世职荫千户,兵部上报给皇帝之后,小皇帝私人给陶将军赐银五十两。寥寥几笔的文告根本没有多少人关注,没有人知道,几十个字的文书背后浸透了山村中普通百姓的鲜血,小小村庄的下场在陶将军的报告中是被蒙古人夷平了,妇孺要么被掠,要么遇害,村庄也被焚毁,善后事宜,边镇将领不便插手,交给当地官府处置了。因为村落无人,官府也没有花力气重建,这一带地广人稀,就算是余留下来的土地都没有人眼红,几年之后,整个村庄成为一片废墟,被灌木和野草围绕其中,其间发生的一切,对活着的人来说都只是故事了…………张惟功在山中藏了五六天,在陶将军和地方官府扯皮打笔墨官司,县上官吏来查察村庄损失,统计死难人数的时候,他根本没有露面,只是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亲身经历官兵杀良冒功之事,使得他对大明的朝廷和官府已经失去信任,谁会相信一个孩童的话,又有哪个地方官会为一个小孩的话得罪一个手握重兵的将军?一直到官吏们和官兵都退走,整个村落再无人踪的时候,张惟功才如一只小猫般的溜回了村中。五间茅草屋曾经是他的家,现在已经被焚毁了大半,只有房梁屋架还犹在,烧秃了的院墙和房顶看起来如一张惊愕的脸,透着一股难以言表的凄凉和诡异。一切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包括爹和娘的尸身。这些天,官府一直在善后,爹的尸身怕是多半被斩去首级,剃掉头发,当成蒙古人送去报功了,娘的尸身,怕是和遇难的妇孺一起,被葬到乱坟岗中去了。这一次张惟功没有哭,他在屋中翻出一个瓦罐,将院中的黑土抓了几捧,放在罐子之中。将罐子毕恭毕敬的放在残破的堂屋正中后,他伏在地上,郑重叩首。在后世,他是一个孤儿,在今世才知道父母之爱,可惜,一切都不复存在了。“还有人呢……是个小孩。”

“莫不是就是那主儿吧?”

“看年纪,象!”

院外突然响起人声,惟功回头一看,见是一个头戴着瓦楞帽,身着蓝色长袍男子骑在一匹健骡上,瓦刀脸,三角眼,山羊胡,正目光炯炯,上下打量着自己。两个穿着青色上衣,灰色上裤,腰身杀着布裤带的小厮模样的,也随着骡身上的男子一起盯着自己看。适才的议论声,自然是他们发出来的。“兀那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这般无礼,惟功又是伤心惨痛之时,原不想答他,想起适才这三人的话,心中一动,便是答道:“姓张,名惟功。”

“妙,妙极了。”

瓦刀脸十分高兴,从骡子上跳了下来,整张脸都放出光来。上下打量着张惟功一小会后,便是点头道:“名字对,模样象,对了,这一次可是真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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