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时间看到床上的人影。她随着韩朴见礼,“奴婢参见太子殿下。”
白沧闻声回头,看向他们两个。甜果儿趁着间隙看过去。白沧正在一张纸上作画,画上的女子正是她家小姐,只是画只描摹了一半,还未上色。而桌子那一头,是白沧的床榻,床榻上躺着是一个女子的身影。甜果儿缓慢的将目光移到女子的脸上。只看了一眼,甜果儿就眼前一黑,眼泪夺眶而出。“小姐!”
甜果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几日过去,小姐还是过去的模样,除却脸色苍白一些,其他和过去没有任何变化。甜果儿扑倒在榻前,哭成了泪人,“小姐!”
就连她抓在小姐手上的触感也是柔软的,要不是小姐不会再睁开眼睛了,她会以为小姐还活着。韩朴时常出入东宫,却是不经常出入白沧的寝殿,他上次见到璇玑,便是现在的模样,如今见到,还是这般。韩朴心里不由得生起一种怪异的感觉。白沧由着甜果儿哭泣,既没有劝慰,也没有阻止,仿佛殿中根本没有这个人。白沧又回过头去画璇玑的肖相了,他不用抬头,脑中自有她的脸,他落笔很稳,画得却很慢,好像是生怕哪里画得不好,所以才这般小心翼翼。韩朴走到他身边,去看那画像,又和床榻上的人作对比。果真是分毫不差。韩朴道:“殿下,你将程姑娘画得很好。”
白沧说话了,“她一直都很好。”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很温柔,眼神也很柔软,和先前虐杀四皇子的那个人相比,仿佛是变了一个人。白沧画完了璇玑的画像,然后开始一点点上色。甜果儿哭够了,用帕子擦去落在璇玑手上的泪水,然后放回到她的小腹上。她转过身,跪在白沧面前,“殿下,奴婢有一事相求。”
白沧没有抬头,甜果儿继续说道:“小姐已经不在了,奴婢希望您能让小姐入土为安,不要再让世人议论她。”
白沧手腕停顿,一滴墨水滴落在纸上,毁了整副画像。他抬起眸子,眼中冰冷,“你说什么?”
甜果儿胆怯了片刻,然后鼓足了勇气道:“殿下,小姐已经不在人世,你强留她在此地,到底是在折磨您自己?还是在折磨她?”
笔被重重的磕在桌上,“你敢咒她死了?!”
韩朴一见白沧发了火,立马上前和甜果儿跪在一块,“殿下息怒。”
白沧伸手指向璇玑,“你们看看她,她没有死,她只是睡着了。”
白沧的手指又指向甜果儿,“你胆敢说她死了?谁给你的胆子!”
韩朴看得心惊肉跳,他了解白沧,他这是对甜果儿动了杀意。韩朴急忙道:“殿下息怒,甜果儿的话是无心的,就算不看在属下的面子上,也想想程姑娘,程姑娘还在时,就将甜果儿看做是自己的妹妹。”
白沧迟疑了。韩朴还没松上一口气,就听见甜果儿的声音,“太子殿下,就算你要杀了奴婢,奴婢还是会这样说,若小姐知道你将他强留于人世,人不人鬼不鬼的,她定然会不高兴,她舍命救你,殿下如何就不能替小姐想想?”
韩朴心里死灰一片,他是想让甜果儿来劝劝殿下,可他没想过是这样一种劝法啊!“你当真以为本宫不敢杀你?!”
白沧伸手掐向甜果儿的脖子。甜果儿心里害怕得要命,但她却不退反进,她伸长了脖子,抖着声音说:“殿下想杀便杀好了!正好让小姐看看,殿下如今成了何种模样?小姐那样爱你,你却让她成了孤魂野鬼,奴婢若是小姐,定然会恨你!”
白沧的身体晃了晃,垂下手来,“恨我?你说她会恨我......”甜果儿道:“若殿下心中有小姐,便让她去吧!”
韩朴心一横,也叩首下去,“请殿下放过程姑娘!”
白沧的身体再次晃了晃,这一次他伸手撑住书桌,“韩朴,连你也要逼我?”
甜果儿道:“殿下,没人比奴婢更清楚小姐对你的心了,从前如何奴婢不知,但小姐自从认识你之后,心里便只有你一个人,小姐最是嘴硬心软,就算嘴上说着不在乎,但心里一直是爱着你的,小姐命途多舛,你便是她的一切,她为了你而死,希望你不要让她失望!”
甜果儿和韩朴都跪着,无人看见白沧眼中的一滴清泪砸落在桌上。一滴,又是一滴。白沧掩面转过身去,不愿让人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我、该如何做?”
韩朴愣了愣。甜果儿道:“让小姐入土为安,奴婢求您了。”
说完,甜果儿重重的磕在地上,“奴婢求您!”
白沧闭上眼睛,良久之后,他道:“就按你们说的办吧,我放她走。”
韩朴大喜过望,“多谢殿下!”
甜果儿也道:“多谢殿下成全!”
“起来吧。”
白沧离开桌边,踉跄着朝外走。韩朴搀着甜果儿一同起来,同她交代了一声之后,他追上白沧,“殿下,属下帮你看看伤口吧?”
白沧却拒绝了,“不必了。”
“殿下,有些伤本就是在原州时受的,再耽搁不得了!”
白沧仍是拒绝,“我说、不必了!”
韩朴止步,“殿下......”璇玑死后的事本就是已经准备好的,是白沧一直留着人不放,此时他松了口,有宝不敢再耽搁下去,立马具叫人来处理璇玑的后事。几日过去,璇玑的脸依然如活人一般,见过的人皆是心下惊异,但当着白沧的面,无人敢议论,一切都井然有序的进行。璇玑下葬的时候,白沧没有出现,他坐在空无一人的寝殿中,目光不知落在何处,似乎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想。身上的伤疼到已经麻木了,韩朴几次提出过帮他治伤,但都被他拒绝了。对于他来说,这些伤治不治的,也没什么所谓,正好可以用来提醒他,璇玑已经不在了。直到漆黑的棺材入了土,韩朴一直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来。他本以为事情会朝着好的方向发展,谁知到了五皇子登基那日,白沧突然从东宫消失了。*璇玑的坟就建在城郊,半山腰风景最好的地方。白沧独自一人上山,地上的青草一一扫过他的脚踝,又被他毫不留情的留在身后。他身上的伤口一直在恶化,身体很是疲惫,所以走的很慢,他时不时会抬起头仔细辨认方向。白沧的右手提着一个食盒,食盒很大,他提得很费劲,看起来里面装了不少的东西,可即便是鞋子上沾满了泥巴,那食盒上也是干干净净的。他护着那个食盒,最终走到了璇玑的坟前。坟是新立的,坟前的墓碑也是新立的,周遭的泥土还是湿润上,上面却开满了郁郁葱葱的小花。花朵是白色的,看起来娇娇弱弱、不染尘埃,白沧看了一会儿,发觉自己没见过这种花,也叫不出它们的名字。白沧终是力竭,半跪在坟前,他看着墓碑上的字,一字字的用手抚摸过去。“璇玑。”
他轻声唤她,“我给你带了吃的,都是我亲手做的。”
白沧把食盒打开,将里面的吃食一样样端了出来,有绿豆百合糕,有桂花糖藕,还有一碗鱼汤,还有一些璇玑以往爱吃的零嘴。“还记得在程家老宅的时候,你吃的东西都是我做的,可后来到了京城,我却再也没有做过东西给你吃。”
吃食一样样摆到坟前,他轻声叹息,“是我对不住你。”
这时,风中起了微风,微风吹动坟上的小白花,小白花摇动着枝叶,似乎在回应他的叹息。白沧按了按胸口,跪倒在坟前,他靠着墓碑,一如过去二人相处时依偎的模样。“璇玑,我身上很痛,可我却不想让韩朴给我治伤,你骂我几句好不好?你骂我几句,我一定听你的。”
无人回应他的话,白沧仓皇的低下头,他的眼泪坠落进泥土里,眨眼就消失了踪迹。他的脑中一遍遍的回想着两人相识相爱的经过,一遍遍的凌迟着自己。璇玑这么好,他怎么就把她弄丢了呢?山上下起了雨,细雨绵密,像似给山中蒙上了一层面纱,白沧用衣袖擦去墓碑上的雨水,很快墓碑上又被淋湿了。白沧脱了外衣,遮盖在墓碑的头顶。他咧嘴笑,“这样就淋不到你了。”
雨越下越大,白沧的视线都有些看不清了,他顾不上擦去脸上的雨水,任然执着的望着墓碑。他像似通过墓碑,看到了记忆中的人。白沧的衣裳被淋湿之后,渐渐印出了血色,他的伤口流血了,可他的眼神却很温柔。一眼看去,分不清他身上有多少伤口,只知道鲜血将他的白色的里衣染得通红,看起来像穿了一身红衣。白沧的眼皮越来越重,他没有发现,坟上的小白花在雨中绽放得越发灿烂,直至盛放到极致时,又在顷刻间凋零。他倒在了墓碑边,“璇玑,我很困,你让我睡一会儿好不好?”
白沧闭上了眼睛。那些白色的花瓣无风自舞,围绕着璇玑的坟茔和白沧旋转,花瓣密密麻麻将他包围,形成了一道奇异的景象。这时,天空传来轰隆的雷声,一声声的向着坟茔的方向而来。而坟茔上的白色花瓣也越转越快,直至最后落地消散的时候,眼前哪还有白沧的影子,就连那座新立的坟茔也一并消失了。雷声到了山顶,乍然停止,仿佛什么也没用发生。此时,雨过天晴,天边出现了两道彩虹,像两条通向天际的虹桥。*东宫里的人找了整整一日,也没用找到太子殿下的踪影,因着这日是五皇子的登基大典,韩朴不敢闹得动静太大,便只能让人秘密寻找。甜果儿也一道来了东宫帮忙,只是东宫里不见太子殿下的踪影,小姐住过的分霞院里也没看到他,就连他寻常会去的几个地方,别人也说没见过殿下。最后,是有宝过来说,天还没亮的时候,殿下曾借过厨房,因为殿下不许他说出去,所以厨房守夜的宫人便没有说,眼下见殿下不见了,才知道事情大了。甜果儿一想,对韩朴说道:“我听小姐说过,程老爷死的时候,是太子一路护送她来京城的,太子殿下他还做过饭给小姐吃。”
“你是说?”
韩朴诧异的看着甜果儿,甜果儿对他点点头。傍晚的时候,天空开始下雨,韩朴带了一队侍卫,和甜果儿马不停蹄的朝城郊赶。马车停在山脚就不能再前行了,只能靠双腿走上去。甜果儿把裙子掖在腰上,接过韩朴手中的伞,“走吧,太子殿下一定在山上。”
如果他不在其他的地方,那便只有这里了。韩朴和甜果儿一同上山,下过雨的山路极为难走,因为天空低沉,视线也有些看不清,好在上山没多久,雨便停了。韩朴收了伞,加快了脚步,他怕甜果儿跟不上,回头向她递出了自己的手。甜果儿看着他的手片刻,她摇摇头,“不用,我能跟得上。”
甜果儿拿着伞,脚下一快,便走到了韩朴的面前。韩朴失笑,“我忘了,你的体力向来比我的好。”
等他们走到璇玑下葬的地上时,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先前清理出来的一片空地上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块孤零零的墓碑,和地上打翻的食盒。这里仿佛无人来过,什么都消失了。甜果儿扔了手中的伞跑过去,“这里是怎么回事?小姐的坟怎么不见了?”
她跑到原本该有一座坟茔的地方,可地面平整,一点都不像埋过人的地方。“不可能!我亲眼看着小姐下葬的。”
甜果儿跪下来,伸手去刨地上的泥土。韩朴急忙拉住她,这一会儿她的衣上便都是泥水,“甜果儿,冷静一些,我和你一起看着程姑娘下葬的,墓碑还在这里,地方不会错的。”
程姑娘的坟不见了,太子殿下也不知去了哪。地上的食盒上面有宫廷的标志,应该是太子殿下带来的,奇怪的是,这里却并不像有人来过的模样,刚下过雨的地面,除了他们的脚印,什么也没用。韩朴示意身后的侍卫动手开挖,又拉着甜果儿退后一些。甜果儿边抹眼泪边说道:“我明明亲眼看见的,怎么会不见了呢?是谁,是谁扰了小姐的安宁?”
她看向握着她手腕的韩朴,“韩朴,你说是不是太子殿下做的?他后悔了,他把小姐......”韩朴摇头,“不是,太子殿下是独自出门的,不会是他。”
“如果不是太子殿下,那会是谁呢?”
韩朴给不了她答案,抿嘴不答。没过多久,侍卫们的挖掘就有了结果,照理说早就应该挖到棺材埋葬的位置了,可里面依然是什么也没有,而且泥土很硬,一点都不像翻新过。饶是这些侍卫都是大老爷们,也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好好的坟,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任是谁看了也会心生惊惧。甜果儿不可置信的看着空档的墓坑,“什么都没有,不可能的!”
韩朴也不可置信的看着,过了许久,他才冷下脸,对身后的侍卫道:“今日的事,任何人都不得说出去!”
之前他见到程璇玑的尸体几日不腐时,便觉得奇怪,眼下又亲眼看到了她的坟墓凭空消失,就连殿下也跟着不见了。若他没有猜错,殿下应该是不会回来了。韩朴走过去,将甜果儿抱起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甜果儿惊愕抬眸,“你说的是真的?”
韩朴点头,“应当是真的。”
甜果儿垂头不说话了。庆历二年,万贵妃毒杀庆帝,伙同万氏部族以及禁卫军首领卫全欲扶持四皇子白溟登基,幸得当朝太子殿下白沧察觉其阴谋,偕同花将军、内阁张大人等稳住超纲,万贵妃母子被当场处死,万氏全族被诛,血流成河。其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百姓都在议论这位暴虐嗜杀的太子。隆历元年,太子白沧并未选择自己称帝,而是将皇位让给了五皇子,还命朝中几位肱骨老臣辅佐,后太子白沧突然消失,再也无人见过他的踪影。自此,世间再无关于这位暴虐太子的消息。有人说他病重不治,已经死了,也有人说他是和自己心爱的女子一同隐姓埋名,云游去了。但若问起他心爱的女子是谁,却从未有人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