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池昭的话,大和尚拨弄佛珠的手,陡然顿住。原本算得上慈眉善目的面庞上,一双眼精光乍现,上下打量面前这个近来在京中声名鹊起,被人诟病良多的纨绔子弟。池家满门忠烈,临了剩下这一根独苗苗,却是个顽劣肆意,行事乖张的,实在是让人可悲可叹。忠勇侯府如今仅有这个年幼任性的顶梁柱,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要被蚕食干净。到那时,墙倒众人推,不知这位小侯爷能不能平安长大。大和尚摇头,语气中带着几丝怜悯之意:“听小侯爷所言,倒像是鬼魅缠身。兴许是遇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会频频梦到一位陌生女子。不如贫僧出手为您驱邪避凶?”
“她不是鬼魅!也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她……”池昭本能地反驳大和尚的话,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反驳。他不想让对方从自己梦中离开,那人给他的感觉很熟悉,熟悉到每次梦醒之后,他都会怅然若失很久。“我只是想知道,她为何会出现在我的梦中里,她为什么会哭。”
他只是不想看到对方伤心罢了,至于为何,池昭说不清楚,他完全无法理解梦中的自己那份过于沉重的感情,那撕扯着心肺,只要想起就让他觉得痛苦的感情。他想弄清楚,究竟是什么缘由。那个女子是何人,竟敢让他如此痛苦难过。“许是您的长辈牵挂于您?”
大和尚大胆猜想。“不是长辈。”
池昭果断拒绝这种猜测,他本能地不愿意往这个方向思考,尽管朝着这个方向思考,才是人之常情。“或许,是前世有缘之人?”
大和尚继续大胆设想。“前世?”
池昭若有所思,“人真的有前世吗?你们这些秃驴,怎么都喜欢这种说辞?”
大和尚双手合十,默念阿弥陀佛,不愿意回答这种侮辱人的问题。池昭忽然觉得面前这个光头圆脸,因为寺院伙食太好,身体已经开始朝着横向发展,一颗脑袋油光水滑的大和尚,或许是因为窗外阳光太好的缘故,头上似有佛光笼罩。他从腰间扯下一个锦囊,里面满满当当塞着银票,双手奉上,放在大和尚面前,诚意十足道:“请大师指点迷津。”
大和尚看了眼锦囊的大小,不动声色地抬手,将其收入袖中。“贫僧猜测,你二人应是有所牵扯。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依贫僧来看,此女子应是与小侯爷有关,若非令慈,也非长辈,那便要问一问小侯爷自己了。”
“难道还真是前世认识的?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
池昭觉得对方在逗自己玩,但他没有证据。大和尚摇头:“凡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池小侯爷梦到的是果,必有其因。小侯爷不如这些日子好好想一想。”
池昭觉得莫名其妙,他是当朝忠勇侯,得父辈荫庇,含着金汤匙出生,刚落地朝廷的封赏便到了,可以说是荣宠备至。这泼天的富贵,蜜里调油的日子,谁人见了不艳羡?哪怕是那些皇子,都没他的日子自在。那劳什子人生八苦,与他有什么关系?简直是笑话。“看来高僧也不过如此,银票还我!”
大和尚看着趾高气扬抢回银票的锦衣小公子出门,忍不住摇头叹息,手中不断拨动的佛珠,忽地断裂,一百零八颗盘得油头十足的珠子,噼啪掉落,四散开来滚了一地。“求不得啊,求不得。正如贫僧想求香火钱,却求而不得。小施主也是如此。”
池昭脚步停住,回过头,眯眼盯着好似得道高僧的大和尚。“活够了就去死,得不到的就毁了。逼逼赖赖那些个八苦,作甚?就你们这些人门道多,收租放贷盘剥百姓的时候,怎么不说人生八苦了?皇城脚下的那些百姓,所有苦难,不都是你们这些悲天悯人的佛陀带来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大和尚哑然。这位,究竟是明白,还是不明白?……姜瑶瑶一家人吃过午饭,有了闲暇时光。姜老太回自己屋子午睡,三婶王梅花也去休息,大哥姜琼玉继续读书,阿娘洗好碗筷,坐在屋檐下做针线活。姜瑶瑶翘着一条腿,努力跳到她娘身边,问道:“娘,我爹和三叔去做什么了?”
一上午没见到人,午饭也没回来,她觉得有些奇怪。“他们去送秦霖参军了,天没亮便出了门。”
“啊?”
姜瑶瑶睁大眼,她不记得前世家里有人去送秦霖,这次怎么还要人送?有什么事情改变了吗?是因为她的缘故,事情有了微妙变化吗?她单脚有些站不住,在原地蹦跶了两下,又问:“怎么没用牛车?”
“路太滑,牛车不好走,晚上你爹就回来了。去把花生剥了,过几天你三叔要去榨油。”
阿娘看她单脚蹦来蹦去,只觉得烦得很,去提了一篮子花生,连带着陶罐和板凳过来。姜瑶瑶坐在小凳子上,支着一条腿剥花生。大小花在院子里玩新抓的蚂蚱,几只小鸡在旁边扑闪翅膀,试图啄走蚂蚱,一时不慎被蚂蚱被小鸡吃掉,他们干脆也过来剥花生,剥一颗吃两颗,剥的没有吃得多。姜瑶瑶剥着手里的花生,身边是低头做活的阿娘在穿针引线,远处坐在柴火垛旁的小叔在摆弄木板不知做什么,蹲在她面前的大小花在偷吃花生。小黄狗也混了个水饱,正趴在门口打盹,时不时睁开眼,甩一甩尾巴赶走恼人的蝇虫。之前那只偷吃老鼠的黑猫蹲在门口探头探脑,想进来,又不敢,畏畏缩缩舔爪子,眼里满是湿漉漉渴求的光。小鸡吃了蚂蚱,开始啄食麸皮,一边吃一边叽叽喳喳乱叫。小鸭子在水盆里游来游去撒欢,牛羊在啃食干草,发出不大不小的咀嚼声。不大的院落,拥挤却祥和。姜瑶瑶看得有些出神,这份平静她很喜欢,哪怕已经重生七年,每次看到这幅祥和的场景,她还是忍不住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