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隐公元年才读了大半,沈氏教她向来是仔细,可今日徐宁心中存了事,便有些心不在焉,连着念错了好几次,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于是沈氏叹了口气,将书合上,问道:“共叔段恃宠成患,庄公为何听之任之?”
徐宁一脸茫然,心里不明白为什么都到了这个节骨眼,沈氏还有心思跟她讲这书上的故事,但她心中敬爱沈氏,也不好直接问出来,只好想了想,回答道:“庄公说:多行不义必自毙。”
沈氏又问道:“如何自毙?”
这……徐宁将整个故事想了想,这个故事是《郑伯克段于鄢》,以前她上学的时候就学过,故事情节她还有些印象,讲的是郑国的国君庄公,和他被宠坏了的弟弟共叔段两个人的事。共叔段从小就母亲姜氏偏爱,长大了更是没样子,请了违制的封地,做事也不规矩,郑国的臣子好几次都上谏言让庄公不放任共叔段这样,但庄公却说这都是母亲姜氏的意思,他也没办法。但后来怎么样了呢,共叔段准备了装备和军队,还打算攻打郑国,终于庄公让人带军队追着他打,最后让共叔段丢了身份地位,逃入他国才罢休。只是这样,怎么也说不上是“自毙”。徐宁抬眼看了看沈氏沉静的眼睛,似乎想到了什么。可这和她们要面对的事情又怎么能一样呢?庄公是兄长,是国君,教训共叔段本就占了道义,她们不是庄公,她那大伯和叔叔也不是共叔段。相反,那家是她的亲长,大伯还时常装模作样地接济她们,换了个好名声,她是晚辈,又是被接济的人,她要是心生不满要反抗,那她才是那个被追着打到走投无路的共叔段。徐宁不懂沈氏的意思,于是问了一句:“可是母亲,我们又不是庄公,如何让人自毙?”
于是沈氏又叹了口气,摸了摸徐宁的脑袋说道:“傻孩子,庄公也不是一开始就是国君的。小时候他不被母亲姜氏喜欢,姜氏要请立共叔段,他本就处于劣势,可他要是气急败坏,别说当上国君,恐怕连活下来都不容易,但你瞧他,偏偏能安稳坐上国君之位。后来在共叔段犯了小错的时候大臣几次上谏他都不应,非要等到共叔段犯了大错,他才出手,而且他一出手就直接让共叔段再无路可走,就这行事,大抵庄公小时见姜氏偏爱便已经将事记在心中了。史书寥寥数字,其背后波澜自然不易。再答前问,如何是庄公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分明是庄公让其多行不义再毙之。”
“如今,他们……行恶事,并非你我之愿,何来自毙之谈。现下我们无势可依,正如幼时庄公,不宜妄动。”
徐宁静静地将这一大段话听完,心里也起了惊涛骇浪,只是她先压住了心思,态度愈发恭敬起来,又问道:“可是母亲,我们忍让至此,他们还步步紧逼,我们又怎样才能得势,成为庄公呢?”
没想她这一问,沈氏却又暗了神色,露出怔怔的表情,仿佛想起了许多不好的事情。外面日头落到山下去,屋里也逐渐暗了起来,沈氏端坐着,却微低着头,黄昏昏暗的光从窗外打到她脸上,也照不清她脸色,她将手在徐宁头上放了许久,才缓缓收回去,同时说道:“往日里你和睿哥儿都小,是母亲失策,没想到他们竟然狠心至此,到后来亏了身子倒下了便什么都做不成了……宁姐儿莫怕,今日这事算不得什么,要是那些人再欺上门来,娘就上宗祠跪去。若徐家不行,娘就一路跪到县城,跪到京里去,任他沈氏不要我,可他沈氏也丢不起这么些的脸面。”
太阳完全落了山,屋里陷入一片黑暗。徐宁分明感觉自己掌心出了一手的汗,连心也跟着抖了抖。沈氏起身将书收了起来,又叮嘱徐宁道:“宁姐儿,往后你可要好好读书。”
此时徐宁心中再无急躁,便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
等出了沈氏的房间,她才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同时挺直了脊背,她在门口望了望,便迈步往厨房去。响午时她已经将豆浆点了卤又压好,这都过了大半天,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她并非孤身一人,也并非要她一人对抗宗族这样的庞然大物,而是万事万物之间自有其制衡之道,她只要顾好眼前,然后找机会……顺势而为即可。那边徐顺领着哭哭啼啼的钱氏回去,好不容易将钱氏安抚住,又洗澡换了衣服,等大哥徐财劳作回来,便一字一句将整件事情都说清楚了,这两人果然如徐宁所料,是蛇鼠一窝,行事看似没有分寸,其实都是有商有量的。而徐财听了徐顺的讲述,先道了一句:“那丫头果然有些古怪。”
然后才细细地想了一会儿,对徐顺说道:“这丫头暂时就不要动了,逼急了沈氏反而我们麻烦。倒是徐景那一家非要掺和进来着实奇怪,你来,这样……这样……也算敲打一番,总归是惹到了我们,要不使点手段,人人见我们好欺负,去站她家的队,往后我们就不好行事了。”
徐财对徐顺一番耳语,听得徐顺连连点头,脸上总算浮起一丝的笑意,却只限于嘴角,眼里反而是一片凶狠。他站起来对徐财拱了拱手说道:“那就按大哥所言。”
说完他就告辞要往外走,不过才走两步,又回头说:“大哥,这两日钱氏也出了不少力气,还烦请大哥让大嫂在母亲前帮忙抵挡一二,总归养好了身子下胎再生儿子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