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明。本能地抚摸一下自己强壮的胸肌,却感觉入手处有些粗糙,低头一看,原来是盖了一层厚厚的棕褥。转眼四望,徐慕白也盖了一些破衣烂衫,已经见不到那光溜溜白生生的半边屁股和强壮的背脊。而铺着被褥的地方,却是一个简单的石台,上面除了一个石头做的枕头竟空无一物,那老丈也不见了踪影。休息得一晚,一夜再没做什么噩梦,甚至春梦都没有,李钰精神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他揭开棕褥,又看到棕褥下身体上覆了一层麻布衣衫。李钰拿起看来,这衣衫破破烂烂,缝缝补补,已看不出本来面貌。有胜于无。李钰并不嫌弃这破烂衫子,兜头便套在了身上,漏出了两条粗壮的胳膊和膝盖以下的小腿,屁股上也有一两个小洞。时值七月,穿着这样麻布衣衫四处透风,竟然十分凉快。李钰心想,这样的服饰、这样的造型,放到前世的那个世界,绝对会赢得无数杀马特、非主流的青睐。想着便摇头笑了笑,也不去叫正在酣睡的徐慕白,举步就要往石屋外走去。刚一出门,便觉胸膛被什么撞了一下,仔细一看,却是一个白发老丈哎哟一声跌坐在了地上。这老丈只穿一条麻布短裤,膝盖有两个大洞,恰好将膝盖骨漏了出来。赤裸的胸膛干瘪污秽,瘦骨嶙峋的身体难有几两肉。而脸上,更是皱纹密布,一片蜡黄,一看便是久病不治之象。李钰赶紧上前扶起这老丈,老丈怯怯懦懦地站起,接着响起一连串咳嗽声。许久,才缓缓停止了咳嗽,搓着手从怀里摸出三个红薯,难为情地道:“咳咳,公子,小老儿这里没有什么可以招待两位县城来的贵人,咳咳咳,只有几个红薯,咳咳咳,希望能够填填肚子。”
李钰见那红薯已经被烤好,再向屋前空坝看去,正看到几块乱石砌成的一个火坑,里面隐隐还有一些青烟冒起。李钰心中一酸,连忙摆手道:“老丈,昨夜来访,不想惊吓了老丈,叨扰一晚,更觉过意不去。怎么能再要你的口粮?万万不可。”
那老丈见此,脸上更是羞愧,声音更低,道:“咳咳,公子不必客气。小老儿虽是乡野粗人,咳咳咳,但还识得礼数。咳咳咳,你们是,咳咳咳,县城来的贵人,我理应好酒好菜招待。只是这兵荒马乱的,咳咳咳,能够保得性命就不错了,哪里还有什么吃食。咳咳,请公子切莫嫌弃。咳咳咳……”说罢,老丈眼角泪花闪动,苍老的面上满含悲戚,一双枯枝般的手捧着三个红薯硬生生塞在李钰手里。李钰见老丈如此坚持,也就不好驳了他的美意,接过这三个红薯,转身便要往屋内走去。那老丈见李钰终于不嫌弃那简陋的早餐,脸上喜色顿显,一时激动,竟咳嗽个不停,直把他憋得弯腰伏地,恨不能将心肝肺全部咳出来。最终,一口口鲜血咳出,滴落在地上。许是放了血便要好些,终于是慢慢直起了腰,缓缓从地上爬起。李钰见到他咳得此般厉害,弯腰轻捶他的后背,然后慢慢扶起他来,并用衣角揩了他嘴角淤血。待将他搀扶着进了屋子,徐慕白已经收拾停当,也是一个破破烂烂的麻布烂衫,因为他身形比李钰还要高大,因而只遮得住身上紧要处。李钰见他歪歪扭扭地靠在墙上,也无心情和他斗嘴,随手扔了一个红薯给他,然后将老丈扶到了那石台上。待铺好了自己睡过的棕褥,李钰找了块石头坐下,一边剥着烤红薯一边开口问道:“老丈,您这病?”
老丈躺在棕褥上,枕着石枕,用手不断抚摸胸口,艰难道:“咳咳,肺痨,大半年了,咳,没几天可活喽。”
李钰知道肺痨也就是后世所说的肺结核,这在后世并不是绝症,但在唐朝这样的年代,却相当于宣判了死刑,于是他也不在这问题上纠缠,转而道:“老丈哪里人士啊?”
老丈依旧艰难答道:“咳咳,长安赵氏。”
李钰见他说话困难,因而问得也就更加简洁,省了许多客套废话,直接道:“可还有亲人?”
老丈闻言,一双老眼中涌出闪闪泪光,泣道:“咳咳,咳咳,家有一名老伴儿,四个儿子,都是有名的狩猎好手。”
说到四个儿子,他哭中带笑,竟有些自豪。但立马,语声便转悲凉,续道:“安贼进犯洛阳,我儿大狗主动投军,不幸战死,万箭穿心。洛阳城破,安贼四处烧杀劫掠,老伴儿惨死街头。二狗和城中青壮年奋起反击,结果被胡兵乱刀砍死。三狗被抓去当了胡兵的炮灰,至今生死不明。我带着小儿四狗一路东躲西藏,才逃到此地,迄今已近半年。哈哈哈,哈哈哈……”这一刻,老头无神的双眼迸射出凶光,竟然不再咳嗽,说到最后,不禁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抖落了眼角泪光,湿了赤裸的干瘦胸膛。李钰听着老头儿的凄凉大笑,许是这红薯被烤得过于熟软,剥着皮的手一不小心竟将半个红薯捏了个稀碎,待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另一半完好的红薯,拍了拍上面的灰尘,然后掰下一块,缓缓递给老丈,并不言语。老丈接过那块红薯,塞在嘴里慢慢咀嚼起来,许是因为没有喝水的缘故,竟半天也没能咽下去。“草他娘的安贼!草他娘的狗贼!草他娘的唐皇老儿!”
此时徐慕白早已吃完那个皮都没剥的红薯,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愤怒,一只熊掌把身边的石头拍成了飞灰,大声骂了出口,声振屋瓦。待骂完,才一瘸一拐地来到老丈身前,靠着一块石头将半边屁股放上去。“老丈你莫要伤心,我霸王花徐慕白向你保证,一定要让那些狗贼血债血偿,为你家人报仇。”
徐慕白轻轻拍着老丈的干瘦肩膀,安慰道。老丈扭头看着徐慕白,眼中流露出感激神色,艰难咽下嘴里的红薯。李钰终于抬起一直盯着手中红薯的双眼,语气平静地问道:“那您老人家的四儿子现在何处啊?”
老丈闻言,神色略暗,待彻底咽下那块红薯,才哽声道:“咳咳,小儿四狗,咳咳咳,和我逃到这里后,便找了这一处地方躲避,咳咳咳,每日里他去山上打些野味,弄些草药,再与外界没有往来。”
顿了一顿,他竟哭出了声,呜咽着道:“大约两个月前,咳咳咳,他按例出门去打猎,结果,呜呜呜,结果,再也没有回来,呜呜呜……”李钰终于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一颗颗大滴大滴地砸在石头上,溅开了一朵朵凄美的花儿。他伸手轻轻擦拭着老丈满布脸上的浑浊泪水,温声安慰道:“老丈勿忧,也许是你家四狗出门迷了路,说不定现在正在往家赶呢。”
老丈不答,一拳拳捶着干瘪的胸膛,悲呼道:“老天爷,为何要如此对我?为何要如此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啊……”徐慕白闻言,拳头攥得紧紧,粗犷的脸上也是泪水涟涟,牙齿咬得嘎嘣作响,再也骂不出一个字来。李钰再也不忍看那老丈愈发苍老的面容,抬步缓缓出了石屋,来到石崖前的空坝处,举目望向远处。只见那青山处处,绿水悠悠,一轮红日当空而照,洒下无尽光辉。苍生何辜?苍生何辜?苍生何辜?三声大喊,回音阵阵,那轮红日却笑得更加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