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与现实,很多时候都存乎一念之间。大胡子许诸说的很对,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纵使桃源村与世隔绝又如何?有人存在,桃源村不也是存在于江湖中吗?这场大火绝对不是空穴来风,丁牧童年纪虽然不大,但他的脑子却是很好使的。因此那如山岳一般压在他心头的悲哀顷刻间分崩离析,然后重组成了浓浓的悔恨。他心中很清楚,桃源村村民与世无争,从不外出,若不是他救了许诸夫妇这对不速之客,恐怕桃源村还会是昔日的桃源村。纵使依旧处于江湖之中,这里也会是江湖中难得的一片净土。如今这一地的灰烬啊!都是他丁牧童造的孽。泪水如磅礴大雨一般滑落,他悔恨,他懊恼,他愤怒!只是大胡子许诸粗犷的面孔又不知不觉的映入了他的脑海中。“我这辈子最大的悲哀就是生于江湖,长在江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不死于江湖。”
许诸说到这句话的时候,伟岸的身体会显得如同深秋老树一般萧索。他眼神空洞,空洞的尽头是无奈,还有一丁点的侥幸。来到桃源村,来到这个世外仙境一般的地方,他的愿望终究能够实现了。他已经做了决定,哪怕朱红醒来,他也不会离开桃源村了,他想将这里当做自己最后的归宿。只是,他最后的愿望都没能实现。那追了他十年的凶徒们终究还是未能放过他,未能让他清净,他最后还是没有死在江湖以外的地方。许诸没有死的两袖清风,桃源村的消失就像是一把厚重的枷锁一样,将他套的很牢很牢。当初获救醒来,许诸没有表现的多么高兴,现在的丁牧童似乎是能够理解了。心底涌起一阵将悔恨压塌的悲哀,喉咙发哑,鼻子发酸,丁牧童没有继续倔强的憋住往外涌的眼泪。泪水绝提,瞬间打湿了衣襟。从来没有爆过粗口的丁牧童没来由的想要说脏话,想要跳脚骂娘,“他姥姥的,许诸,你死的不痛快!”
那个粗壮到野蛮的汉子死的不痛快。是的,不仅仅是许诸,还有他的妻子朱红,丁牧童的嬷嬷,整个桃源村的村民,哪怕是整个村子中唯一生还的丁牧童都他姥姥的不痛快。“哞……”和丁牧童一样目睹了眼前一片火海的老黄突然引颈高亢。丁牧童转身,摸了摸自己老朋友的大脑袋,他脸上的悲伤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收起,“老黄,我知道,你也不痛快!”
老黄打着响鼻蹭着从小陪着自己的老朋友,似乎在表达自己的安慰。丁牧童再次摸了摸老黄的脑袋,然后伸手拿起了挂在老黄脖子上的那把木剑。当初许诸送给他这把木剑的时候,他不知道有多兴奋,就连晚上睡觉也不肯将木剑放下,抱着木剑就像是抱着什么宝贝一样。记得当初许诸还取笑他,“牧童,你不是说你不愿意做井里的那只绿皮青蛙吗?看看你这模样,倒真如你所说不是什么绿皮青蛙,分明就是一只灰溜溜的蛤蟆!”
一切都是几天前的事情,可这些事情在丁牧童的眼里似乎已经过了好多年。只要一回忆,他的眸子中就会蓄满泪水。在他活着的十年中,有两个人对他最重要。一个是从小到大抚育他成长的嬷嬷,还有一个就是告诉了他江湖景象的许诸。一个长久以来悉心照顾,一个犹如明灯照亮了前路。可这两个最重要的人都不存在了,随着这场大火,飞灰湮灭。许诸虽然离开,却留给了他一把木剑,一本古书。嬷嬷好像也留给他了两样东西。半个大饼,胸前的墨玉小剑。这把墨玉小剑从他懂事起就已经挂在了他的胸口。嬷嬷曾经告诉过他,这把墨玉小剑对他很重要,无论如何也不能取下来。而他名字中的姓氏,则正是根据墨玉小剑上的丁字来的。以前他只知道自己经常放牧,才被村子里的人叫做牧童。对于牧童前面的姓氏丁字,就像是他不理解桃源村为什么叫桃源村一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姓丁。当嬷嬷告诉他以后,他才恍然大悟。因此他就自然而然的将胸口的墨玉小剑当成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就算是现在,哪怕胸口又多了一本江湖人许诸交给他的泛黄书册,在他的心中墨玉小剑仍旧是最重要的,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超越。火光熄灭,被焚灭以后的桃源村显得异常空旷。风声呼啸,月黑风高。秋寒在大火的高温以后袭来的尤为猛烈。尽管穿着厚实的棉衣,壮实了不少的丁牧童还是感觉到格外寒冷。他摸了摸胸口,脖子下方能够感觉到墨玉小剑的温度,在心口,泛黄的书册也在。原本不踏实的心在摸到这两样东西以后没来由的踏实了下来。村子已经不存在了,嬷嬷也不在了。原本嬷嬷的存在就像是一条绳子,将他牢牢的拴在了桃源村。而现在,没了绳子,丁牧童颇有些山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的感觉。若是心中再没了嬷嬷去世,村子消失的浓浓悲伤,一切都会显得很好。至于眼下,丁牧童看了看空旷到死寂的村子,心中越发渴望村子外面的世界。桃源村已经被烧掉,他不可能一个人在山中守着消失的桃源村,如今他已经孑然一身,是时候离开了。弯腰捡起身边老黄的牧绳,右手捏了捏轻巧的木剑,丁牧童背着桃源村面向层层大山的包围腰背挺得笔直,恍惚间竟给人一种顶天立地的感觉。桃源村这么些年来与世隔绝并不是没有道理,四面环山,山又环山,山连山。整个桃源村完全处于大山的包围之中,若是没有准确的位置,想要找到这里,只能靠误打误撞。运气好点,也许十天半个月就能找到这座大山之中的村子。运气差点,不说三五年,一两年你可能都发现不了桃源村。毕竟桃源村地处于西凉山之中。西凉山何其广袤?据说南北绵延数十万里,隔绝东西两地。号称拥有十万大山,山势险峻,奇峰耸立,多崇山峻岭,悬崖峭壁,峰峦叠嶂,人迹罕至的地方多如牛毛。若不是前朝大楚国势昌盛,曾经西征西域,在西凉山中开辟了多条官道、关隘,至今天,恐怕仍旧东西不通。而桃源村正是西凉山中多如牛毛人迹罕至之地中的一个。幸好丁牧童如今是前往桃源村外的世界,随便挑一个方向,一直走下去就可以走出桃源村,走出层层大山。只是山路艰险。丁牧童牵着老黄迎着日出的地方已经走了差不多月余。这一个月,他也不知道走过了多少地方,翻过了多少座大山。日出而行,日落就歇息。不停的上山,下山,上山又下山,丁牧童刚出发之时的兴致勃勃早就已经磨灭。有好几次,他因为没有找到水源,差点渴死。也有好几次失足差点跌落悬崖,摔得粉身碎骨。一路走来,他的双眼中除了山还是山,层层大山就像是天地打造的囚笼将他囚于其中,一点一点磨平他的棱角,磨灭他一身的朝气。不知道什么时候,丁牧童开始变得暮气沉沉,上山下山已经成了他的本能。许诸虽然没有看错丁牧童,他能看出丁牧童性格中的坚韧,能够吃苦,能够拼搏,他却未能料到十万大山对一个十岁孩子来说是多么难以逾越的天堑,他该如何才能够坚持下去,走向外面广阔的天地?放弃吗?闭上眼睛?丁牧童本能的再次征服了一座大山,他平躺在山顶的青石上,看着蔚蓝蔚蓝的天空。他一口一口的喘着粗气,这里的天空大了好多,也蓝了好多。外面的天地果然比桃源村要大,我才走这么远,依旧在大山之中,就能看到如此大的天地,那出了大山又该有怎么样一番广阔的天地呢?我还能看得到外面更广阔的天地吗?丁牧童的双眼显得有些黯然,起初刚离开桃源村他的确兴致勃勃,可现在,他心中真是一点底气都没有,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走出这层层大山,或许他已经绝望了。他的双脚早就已经赤裸,因为不停的跋涉鲜血淋漓。就连从小陪伴他的老黄牛都已经受不了这样的跋山涉水,瘫软在了地上,有气无力的嚼着胃里储存的青草。他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老黄都受不了的苦一个十岁的孩子竟然坚持到了现在,也许是应该放弃了。放弃这个念头一旦生起,就会变得挥之不去。恍惚间,丁牧童似乎看到了死去的嬷嬷,看到了大胡子许诸,看到了眉心一颗红痣的朱红,看到了桃源村中的很多人。他们呼唤着丁牧童,说要带他去一个无忧无虑,能够看到人来人往,百花齐放的地方。那里的天空要比桃源村大,要比桃源村蓝,那里有会说话的鹦鹉,会翻跟头的猴子……丁牧童突然就很羡慕,他也渴望去这样一个地方,于是他伸开手,想要拥抱嬷嬷,想大声呼唤大胡子许诸,“等等我,我也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