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前,四名清澜宗执剑弟子面面相觑,几人俱是二十岁上下。不过眼前之人,瞧着却更是年轻。余斗跟前的清澜弟子疑惑回头,挑着眉毛问道:“师兄师弟,这是……挑战你们哪位?”
三人齐齐摇头,都说不认识。“嘶?”
清澜弟子倒吸冷气,一时有些蒙圈儿。今日是上巳节,四通城也有庆典活动,也就师兄弟四人地位普通,才安排了通宵执勤的差事。眼前的年轻男子,都不一定能够战得过门前任何一人,难道还想挑战城主府内已经休息的干事?“这位兄弟,什么仇什么怨呐……”这名清澜弟子倒还好说话,苦笑摇头,“非得大半夜上门挑战?”
余斗保持行礼姿势,却以灵元之力开启海神虚戒,取出预先准备好的证据资料。他将证据资料送至对方手中,嘴里高声道:“二十五年前,曾有一清澜七人小组,于四通城和龙虎宗之间活动,期间误杀颇多——曾有位一星战灵枉死七人之手,正是我的祖父余飞!”
“我要挑战的是——”余斗的声音,伴随着极强的杀意,以至于让那门下四人接连后退,不由手按佩剑。因为他们都猜出了来者的身份。余斗星目一凝,声覆四通城:“四通城主,王修!”
——“余……余斗,你是余斗!”
一名清澜弟子惊叫起来,“这么说来,今日聚澜庄之事,也是你做下的!”
余斗收起了挑战礼,下巴一扬,示意清澜弟子将证据资料送进去:“清澜以宗派立国,素来遵循江湖道义。当年误杀,我只当作清澜前辈们一时之失,暂不定罪。”
“但是身为余家子弟,势必要为冤死的先辈平反昭雪,故而前来挑战!”
余斗气势恢宏,犹如狂澜骤起。恰在清澜弟子跑入城主府,意欲通报时,夜空里忽然传来一串哗啦的风响,一名身材中等的白须老者疾掠而至。落步之时极为轻巧,竟未发出半点声响。来者,正是王修!“城主,您……”清澜弟子早已慌了神,递上手里的证据资料,“您看这……”王修并未伸手,那四名弟子会意,老老实实的退在一边。“唉……”王修踏出府门,打量一眼门前的年轻人,稍有感触的道,“如此说来,你已经送我的王善师弟,先一步上路了?”
余斗警惕的看眼王修腰间的佩剑,未曾否认:“王修前辈,以后有的是机会找他共叙情谊。”
“九泉之下?”
王修哂笑摇头。余斗右手斜向下挥,雪烟刀的光芒在夜色中颇为闪耀:“王修前辈,可敢应战?”
王修闻言,低头看了一眼佩剑,苍老的眸子里,闪过些异样的光芒:“余家小子,你如此公然挑衅清澜宗,可曾想过后果?”
这话里,字字都是威胁,但是王修的语调很奇怪,他明明看着佩剑,整个人却未透出半分杀气。他的心境,要比王善强了许多!“前辈此言差矣。”
余斗哼笑答道,“晚辈从未想过与清澜宗为敌,晚辈此行索要挑战的,是我余家遭遇的‘不公’,仅此而已。”
“哦?”
王修的眼瞳有一丝颤抖,他抬起视线,再一次打量五步之外,未满十八岁的年轻人。不知为何,深埋心底的一些理想,忽然变得鲜活。曾经的自己,不也是像他那样?想要凭着手中利剑,斩尽人间不平事。想要成为笑傲江湖的大侠。可是陷入梦魇之乱,谁又能够独善其身?为了从南宫家获取更多的修炼资源,数十年间,被清澜宗妄杀的江湖人士,怕是多达百万!如今看似太平盛世,但在盛世之下,不知埋葬了多少冤魂!“那就……”王修苍老的脸上,浮现出释然的笑意,“为了这天下再无不公,老夫应战!”
说着,还真向余斗行了一礼。礼罢之时,便上决斗开启!不过浓浓的颜色之下,城主府前的两人都未着急出手,余斗绝非嗜杀之人,针对“七凶”的策略也各有不同。对付多行不义的王善,怎么阴狠怎么来,直接偷袭炸死。可是眼前的王修……余斗这一路收集了不少情报,说其担任四通城主二十余年,一直励精图治,为东西南北的客商百姓做了不少好事。兴修水利,奖励农耕,并且禁止江湖中人肆意杀戮……如此种种,让余斗的杀意并不坚定。但是祖父血仇不得不报,他只能选择堂堂正正的登门挑战,以示对王修的尊重。——“余公子既然有些犹豫,不如听老夫讲个故事?”
王修手负身后,全无出剑之意。余斗紧握雪烟刀,战意涌动不止,却也没有达到爆战魂的程度。他皱着眉,保持着戒备:“前辈请说。”
王修调整了一下气息,脸上带着几分笑意,缓缓道:“梦魇之乱前,三国割据,战乱不休。天下百姓流离失所,常有饿殍遍野之惨状。”
“非是三国君主无能,而是当时人心丧乱,江湖上盗匪四起,闹得民不聊生——而梦魇之乱,恰恰成了三国治理民心重疾的刮骨良药!”
“所以——”王修看着余斗,稍有些调笑,“当年的三位帝王,都作出了同样的选择。上支下派,也就有了那些‘滥杀无辜’的西荒铁骑、清澜宗执剑弟子,以及大圩刀客。”
余斗听出几分意思,凝眉道:“大国决策,晚辈不懂。晚辈刚才说了,此行目的,只是为了讨个公道!”
“嗯……”王修丝毫不掩饰眉目中的赞许,但他话锋一转,语调转为冷酷,“当年恰逢乱世,何来公道之说?谁能获取更多的资源,谁有更强的武境,谁才能笑到最后!”
余斗的眼里闪过明明的怒火,但是当他想要愤然驳斥时,却又哑口无言。二十五年前,梦魇之乱犹未结束,一些行动甚至延续到了今日。血腥的杀戮固然造就了无数冤魂,但那就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那是最残酷的生存法则!在那样的背景之下谈公道?太幼稚!没有当初的战争,没有那些血腥的杀戮,哪来现在的太平盛世?“不,不对……”余斗的瞳孔颤抖着,他感觉自己陷入了极深的矛盾,“一定是哪里不对!”
王修并未勉强这位江湖后辈接受这些,或者说,他也困在同样的矛盾里,哪怕事情过去了二三十年,也未曾找到答案。“余公子,位置不一样,看到的世界也不一样。”
王修语调悠悠,像是在述说自己的一生,“面对同样的一件事,不同时期的你,作出的选择也不一样。”
“……”余斗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此时此刻,他多希望眼前的仇人,是像王善那样的虚伪恶徒,可以一刀斩之。但是人生于世,岂能简单的名之善恶?何为善?何为恶?余斗拒绝退婚,扰得清澜江湖鸡飞狗跳,在一些老百姓的眼中,那就是恶!因为他逃进了噬魂山,清澜宗封了山口,致使许多靠山而生的百姓断了财路。那也是恶!但是,余斗是个恶人吗?——“前辈所言,似乎有理。但是……”余斗的情绪持续波动,而终归稳定下来。他轻咬牙齿,缝隙里的气息,发出浅浅的“呲呲”声:“我还年轻,自然要作出年轻人的选择。格局什么的,呵呵……”砰砰砰!轻笑之间,余斗接连爆出三朵战魂,其战意昂然,唬得那四名清澜弟子大惊失色——常常听闻余斗的传说,今日一见,才知其本人之恐怖。未满十八岁,竟能爆发出不熟宗门老辈高手的战意强度!他的实力,恐怕真的足够挑战四通城主。王修发现余斗脑后悬出的乾坤山河塔,不禁注视一眼,由衷赞道:“战魂融合境,好啊,真的好——不知当年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拒绝了令尊令堂的请求,将你挡在了清澜宗门外。”
余斗知道当年的旧事,有父母演戏的成分,不过还是道出一个名字:“剑六门首座,王留。”
“剑六……”王修恍然发笑,左手不经意间握住了剑鞘,拇指前推,将悬于腰间的佩剑推出半寸,“王留性格孤傲,眼界极高,自然瞧不上土河战意——今日,我倒要看看,融合境的土河战灵,究竟有几分本事!”
王修的言语,始终带着笑意,但其字句之间却有奇妙的气势堆叠。至最后一字时,他身上锋芒四窜,竟能劈开路边砖石,强横的剑意汇聚在左手拇指顶出的半指锋芒之上,闪耀出宛如辰星般的光芒!“前辈,得罪了!”
余斗话音才落,背后轰的一声爆开一圈梅红之光,墨梅战魂翼瞬发铺展,让余斗爆发出奇快的速度。在旁人看来,他几乎化为一道“血线”,闪电般冲向了王修!手中雪烟刀更是掠起骇人的煞气,与夜色融为一体,刀锋直劈,径落王修首级!——欻!两人的身形一错而分。余斗手持雪烟刀,一步落到了城主府内——前院左右,竟已伏下了数之不清的清澜宗执剑弟子。其中武境达到战灵的高手,绝对不在少数!“……”余斗看眼雪烟刀,上面正有殷红的鲜血,顺着光滑的刀身滑落。但是,明明一招取胜,他的脸上却满上诧异之色。因为预想之中的激烈战斗并未出现,蓄势对决之时,两人的刀剑甚至未曾发生过一次碰撞。余斗甚至已经想好了套路——墨梅战魂翼提供的速度,可以让自己抢占先手。但是王修剑术高妙,一记地煞斩恐怕难以战胜。若是一招未果,再以天品战技轮回与之纠缠。急剧消耗后,再尝试用镇山河完成制胜一击……然而,战斗的过程,并不如同他的预想。雪烟刀轻易的抹过王修的脖子,而王修矮身的一剑“差”了些角度,并未完成对余斗腰腹的劈斩。“咳……咳咳……”哐啷。府门下的王修发出连续的咳嗽声,他弃剑捂了捂自己的脖子,发现右侧已被切开大半,正在滋滋的往外飚射鲜血。本想回头说些什么,但是破损的喉管并不支持他再多作言语。“嘿……”王修用力抿着嘴,僵硬的回过身,冲余斗摆出一抹凄惨的笑意,正在溃散的神庭灵窍,道来一句灵元传音:“我欠的公道,还给你!”
——“……”余斗猛的回过神来,想起刀剑交错的瞬间。王修的身法极为高妙,完美预判了地煞斩的轨迹,矮身出剑时四魂合一,完全拥有将自己腰斩的可能!但他没有。在身死一瞬,王修选择了放弃。那一刻,他也很矛盾。因为他有相伴数十载的爱妻,有心里疼爱的小孙子、小孙女,他舍不得死,他想在四通城安享晚年。但是身为四通城主,王修的眼界非比寻常。他知道,眼前的余斗,不再是两年前那个未入流的江湖小辈。如今的余斗佩三国将印,又兼出师无为学院,根据多方情报,又说他与东莱岛关系密切!其背景之强,已然堪称恐怖!若是斩了余斗,他的好兄弟顾清风带着大圩刀客卷土重来,上平郡必成焦土!“天下太平,这便是……”王修倒在地上,口中咳出的鲜血,将他的胡须染红,眼神溃散之际,试图念出自己的遗言:“我能还给这世间的……公道!”
……眼看就要气绝,冲进城主府内的余斗平地掠起,直上百丈夜空,约是听到了王修临死前的低喃,他的脸上并未有着丝毫愉悦。余斗看着下方的王修,感知到他的神庭灵窍正在消散,忽然甩手打出三道“云光”,那云光速度奇快,接连精准命中,打入王修的体内!“今日项上一刀,公道业已讨回……”余斗凭着墨梅战魂翼,快速飞离四通城,而他的声音,从夜空中传来:“王修前辈,记住你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