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青分开人群缓步迎上那青年和尚,而小柔在第一眼见到他时已先一步跑上前来。 “啊……” 小姑娘平时很少出声,大概是怕自己残缺的舌头暴露出来。 但此时她抱着杨青手臂却不停发出断续音节,像是在询问他这些天的去处。 眼神中也再不像开始时那样麻木空洞,满是眷恋和依赖。 “你怎么在这儿?”
听他问起,小柔抓起手在他手心写道: “是姐姐送我来的,她说自己有很重要的事。”
心中释然,杨青望了眼远处人声鼎沸的洛阳城,知道玲珑娇这些日子大概奔走不停,无法照顾她。 将人送来静念禅院也是为安全着想。 自然地在小柔头上揉了揉,他转过身看向一直静立在路旁的青年僧人。 尽管心中已有猜测,还是主动问道: “两次麻烦大师还没谢过,不知大师如何称呼?”
“阿弥陀佛,贫僧了空,与杨施主神交已久了。”
青年僧人合十一礼,随即微笑道:“解人危难本也是佛家应有之义,麻烦自然谈不上。 何况这些孩子一直都是贫僧师弟代为照顾,我当不起一个谢字。”
“大师过谦了,同是贵院高僧,自然当得起。”
抬手在眉毛上划了划,杨青笑道:“只是此时我还有事在身,恐怕还要麻烦大师一阵。 天黑前我一定回来接人。”
了空笑容不改,微一颔首平静道:“此乃小事,杨施主不必放在心上。恕贫僧多嘴一问,你可是要去找王世充?”
“不错。”
杨青目光微凝,直视了空问道:“大师好像对我了解颇多。”
“施主前些天所做之事看似隐秘,实则牵连甚广,早已为有心人所知。”
“原来如此。”
略一琢磨,杨青也明白之前无论吸了婠婠几成功力,又或者杀朱媚。逼退独孤凤,直到百人破千,杀得赫连荣溃败而回。 这些事其实已经足够引起江湖朝堂各方势力关注。 静念禅院与慈航静斋同为正道隐世宗门,渊源极深。 而静斋当世传人师妃暄是李世民的助力之一,对于与他敌对的势力变化难免多些关注。 了空本就在洛阳修行多年,两方互通消息下,对自己有些了解也算合理。 “那就有劳大师了。”
这些念头在脑海一闪而过,随后他朝了空抱拳一礼,又拍拍小柔肩膀便再次向洛阳方向走去。 “施主且慢,贫僧还有一言相劝。”
杨青闻声止步,回头望去。 目光与了空刚一接触,耳中忽地响起刹那鸣音,接着周遭一切猛然间失去动静。 无论风吹草叶,又或周遭喧闹人声看在眼中依然生动鲜活,却尽皆没了声响。 他与了空相隔十步对望,仿佛彼此共同身处在一片无声的真空当中。 “滴答……” 突然,犹如水滴落入沉寂许久的池塘。 随着这突兀出现的轻灵之音,杨青只觉面前虚空随着了空展颜一笑泛起层层微波: “杨施主可知城中犹如龙潭虎穴,此去无论胜败,都将掀起无边血海。”
了空的话犹如闷雷,在这片只他二人才有感应的空间滚滚灌入杨青耳中,颇有振聋发聩,醒人心神的奇效。 “那么大师可知,如果王世充做了皇帝,将来李世民兵锋指向洛阳,或许会死更多人。”
杨青刚一开口,了空眼中对面一直持礼甚恭的少年,身周骤然腾起一片紫红色焰火。 那火焰没有一丝温度,反而透着无法言喻的彻骨冰寒,以杨青为中心不断扩张疯涨,渐渐形成铺天盖地的态势,不停向四下席卷舔舐! 原本受他精神延伸影响的虚空,经由紫红火焰一卷,竟然刹那被冰封冻结。 及至杨青话音落下时,他眼前已经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裂缝。 随即“哗啦”一声脆响,虚空碎裂,清风划过耳畔,不远处人声甚嚣尘上,而那灰衫少年已隐没在人群中不见了踪迹。 “如果师妃暄害怕因我介入,打乱李世民将来一统天下的局面,告诉她大可不必。这话我曾对王世充说过一次……” 声音由在耳边,了空只觉手上一紧,低头看时,小柔正握着他冻得青紫的手掌不断哈气揉搓。 “哈哈。”
这位外表仍是青年,但实际年近百岁的和尚,看着小姑娘下意识的动作,却好像见到世间难得一遇的珍宝。 发自肺腑地畅怀大笑起来: “好孩子。”
说完他体内真气一动,受冰寒侵袭的手臂瞬间恢复原貌。 恰在此刻,沉浑浩荡的号角长鸣在城中连绵响起,了空隐约听见尖锐且高亢的嗓音自城中传来: “天时已至,圣主临朝……” …… 玲珑娇离了南城酒楼,一路上汇合五名裴行俨麾下悍卒,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堪堪挤到城心洛河岸边。 不远处就是横跨洛河,连接宫城的天津桥。 这座由杨素和宇文恺设计建造的宽阔桥梁,此刻满布盔甲鲜明的侍卫兵丁。 而在桥梁对面的宫城广场上,一对对手持弓弩刀枪的精锐士卒,正与河对岸海潮般的人群遥遥对望。 再向后边,跟天津桥正对的皇宫正门——端门,此刻豁然洞开,引得无数人争相眺望宫中情景。 “玲珑姑娘。”
心中正焦急不安,玲珑娇忽觉肩上一沉,转头却见裴行俨出现在身后。 “还没有皇上的消息吗?”
如今四下人声鼎沸,裴行俨虽没刻意压低声音,但除了距离最近的二人,也不怕被人听见。 “没有。”
玲珑娇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你带了多少人出来?”
“三千,这还要多亏杨公卿将军帮忙。”
裴行俨目光在桥身与河面上反复移动,时而又望向更远处敞开的宫门。 “不过既没有甲胄,兵器也难以全部带进城中。”
“三千人……”玲珑娇在左右人群中观察一阵,果然见到许多面色沉凝的身影,不由苦笑道:“只怕宫城门前这些侍卫都不止这个数。”
“嘿嘿。”
裴行俨咧嘴一笑,目光坚定道:“我等又不需杀尽这些侍卫,只要冲进宫中能帮皇上抵住些许麻烦也就够了。”
玲珑娇听罢欲言又止,片刻后终于还是问道:“你跟他相识还不到一个月,就这么甘心为他卖命?不怕他根本不来,把我们都卖了吗?”
裴行俨摇头道:“他虽然救过我一命,但说到卖命我多少有些不甘心。不过人与人有时就是如此奇怪。 有的人相识许久也难让你生出亲近心思,有的人只见一面就让你深信不疑。 姑娘你自己亦是这般,又何必来问我?”
“我当然相信他不会失约,可事到眼前,心中难免不安。如果事败,今天会死很多人。”
“这些年死的人还少吗?”
裴行俨无所谓道:“李密那边情况如何?”
“我刚从那边过来,他们还在等。不见杨青,我想他们不会出手。”
玲珑娇皱眉道:“而且只凭他们百多人,即便是高手,我总觉得难以起到太大作用。”
“不。”
裴行俨否定道:“你还是不太了解李密。”
见玲珑娇目露疑惑,他接着道:“李密此人,要么不动,动则必出全力,以求万全。所以既然来了,就绝不会只那么点儿人。”
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玲珑娇正要答话,忽听洛河对岸皇城中号角声冲天而起! “天时已至,圣主临朝!”
豁然转头看向裴行俨,却见他望向天津桥方向的眼中,已渐渐染上血色。 …… 仍是在酒楼雅间内,凭窗而立许久的沈落雁抬头看看天上日头,转身对李密轻声说道:“密公,时辰快到了。”
李密靠坐不动,双手轻轻搭在桌面。 听沈落雁提醒,他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没有出声回答。 徐世绩等人静坐一旁,同样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过了片刻,房门再次被人敲响。 “进来。”
门外的人得了命令,这才推门进来抱拳道:“禀密公,人已安排妥当。”
李密稍稍坐直身体,问道:“宫外情形如何?”
“宫城正门大开,但天津桥把守严密,河面船只也尽被清空,无人可过河一步。”
“河岸呢?有没有见到可疑之人?”
“有,属下探查多时,洛河沿岸的确有许多形迹可疑之人,数量至少在千人以上。”
“嗯。”
李密听过眼帘微垂,沉吟片刻才挥手让人退下。 等人走后,他抬头看看左右,见几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笑了笑道:“我们也去看看吧,皇帝登基可不是常能见到的事。”
说着一抖袖袍,李密长身而起走向屋外。 沈落雁几人都是跟随他多年的心腹亲信,王伯当更是李密儿时旧友,知道他虽没明说动手,但仍是不愿轻易放过这次机会。 此时日正当空,众目之下也不敢飞檐走壁,引人注意。 于是几人护着李密,依仗武功沿途一路挤到河边。 望着对岸巍峨耸立的宫城,耳听周围人潮海浪般的兴奋议论,李密对身边几人笑着道:“王世充今日若成功登基,未来几年内洛阳都会是铁板一块。”
沈落雁闻言淡淡道:“奈何此人心胸太过狭隘,大封亲族,交恶寇仲,惹得外姓旧将怨声载道。 即便做了皇帝,又蒙蔽民心一时,总也成不了气候。”
“呵呵。”
李密闻言笑容更盛,接着问道:“杨青呢?他如何?”
然而不等沈落雁回复,几人就听对岸号角声响彻天际,同时皇城四面擂鼓惊天,震动全城: “天时已至,圣主临朝!”
李密闻声脸色一肃,表情说不清是憧憬向往,还是不甘怨愤。看着皇宫城头喃喃道:“开始了。”
“杀!”
他话音刚落猛地只听天津桥不远处,一道喊杀声在人群中炸响,犹如滚滚雷音般瞬间将无数嘈杂尽数盖过。 紧接着沿河岸边,无数应和之声四起,转瞬间便在人群上空汇成一股: “杀!”
下一刻,李密就见纷乱的围观人群中,数不清的身穿便服,面露死志的汉子破开人流,向着天津桥方向掩杀过去! “是裴行俨!”
骚乱突发的一瞬,沈落雁几人不再掩饰,围着李密将周遭乱成一团的人流抗拒在外。 她分神朝杀向桥头的众人看去,只见当头一人体型高大剽悍。 虽还是少年人模样,但满是杀气的狠厉狰狞面孔,止不住让人望之生畏,正是裴行俨。 他此刻舞动两柄比人头颅还大上几圈的铁锤,一路向天津桥内横推,前方侍卫凡是与他照面者,无一人不被砸死锤飞。 及至裴行俨身后众人与他汇成一股,岸边众多百姓已从短暂慌乱中回过神来。 “有人冲击皇宫!”
“有人要杀皇上!”
“快退!快向后退!”
无尽声浪中,人流如同退潮的海浪般涌向后方…… “这家伙疯了吗?”
徐世绩冷眼旁观,见裴行俨眨眼间已带人冲到桥心。两边桥下散落无数侍卫尸体,残破兵刃。 更有殷红血浆顺着桥边向下方河中流淌,不一会儿就将河面染红。 血腥气几乎同时弥漫,在烈日下好似越发显得刺鼻。 李密微微眯眼,死死盯着桥上不断冲杀的人群,对周遭混乱视而不见。 良久才轻声叹道:“只有他带的兵,才有这股不畏生死的惨烈味道,可惜了……” “挡我者死!”
裴行俨自从抡锤砸碎第一个侍卫头颅开始,眼前已经尽数被鲜血染红。 杨青会不会来,能否杀死王世充,甚至能不能活着过桥都已被他抛在脑后。 无数一同冲杀的悍卒受他血性感染,或抽出早先藏好的兵刃,或者抢夺捡拾地上的刀枪,随着他左右一起杀向前方。 快速移动的队伍,仿佛一只浑身长满尖刺獠牙的怪物。 无论劈砍向己身的刀刃,还是不断射来的箭矢都无法阻止他们向前。 而对面众多侍卫一经与他们接触,立即便被这只悍不畏死的“怪物”绞得粉碎! “轰!嗡!”
裴行俨在最前方,手中铁锤凌空抡出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轰鸣震响。 面前侍卫看他的眼神已从开始的惊诧,惊惧,变作绝望…… “退回来!放箭!”
耳听皇宫城头一声断喝,众侍卫纷纷亡命退下桥面,往后方撤去。 与此同时,皇宫正门发出阵阵闷响,一直敞开的朱红大门在此刻竟开始缓缓闭合。 “不能让宫门合上!给我杀!”
裴行俨仰天一声虎吼,迎着漫天箭雨右手重锤忽地脱手横扫向前,瞬间砸出一条血色通道。 “密公?”
洛河岸边,沈落雁虽保持镇静,但眉头已不自禁皱了起来。 李密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对面宫城,心中也止不住纠结挣扎。 “再等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