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宫门逐渐闭合,裴行俨追着翻飞的铁锤一步跨出桥头,在满地残尸中将锤柄重新握在手里。 周围尚未退去的一众侍卫见他浑身浴血,双目赤红好似择人而噬的凶兽,尽皆如避蛇蝎,仓皇向后躲避。 “放箭!”
城头上厉喝声再次响起,霎时漫天箭镞如雨落下。 “将军小心!”
在他起身的一刻,身后立即有十几人冲到身侧为他一一扫开箭矢。 连绵不绝的“叮当”声响中,裴行俨举目望向城头,只见一名身着金甲的威武将军也正朝他怒目而视。 “裴行俨!你要造反吗!?”
这人正是王世充心腹爱将,曾在汉江上奉命拦截杨青的郎奉。 他立于城头一声断喝,城下彼此拼杀的双方士卒闻声也为之一静。 “造反?”
裴行俨冷冷看向郎奉,目光随即又在四周举枪围困的众侍卫身上一扫,握着锤柄的指节逐渐发白,“我今天就是要杀国贼王世充!”
话刚说完,他猛地抡锤荡开一片枪刃,突入人群再次掀起一片惨嚎血浪! “杀了他!”
“护住将军!”
郎奉一声令下,城下侍卫立时悍不畏死的冲上前去,无数枪影攒刺向裴行俨。 而在裴行俨身后,上千人顺着天津桥涌入宫前广场,护住他左右背心,只留下数百人守住桥头。 到了此时两边人都已杀红了眼,彼此在空阔的广场上不停碰撞交击,展现出最原始的血气兽性。 利刃入肉,骨断筋折之声不绝于耳。 广场上侍卫比之桥面多出数倍。 “宫门要关上了!”
酣战之际,裴行俨左手挑起面前七条长枪,右手重锤横扫将几人尽数砸死砸飞。 听属下提醒,他抬头看向前方宫门,见短短片刻,那两扇朱红大门已堪堪合拢至仅容两人进出。 “冲过去!”
“冲过去!”
举起手中重锤,裴行俨仰天一声暴喝。 平素俊朗的面孔早已被鲜血染红,森白的牙齿上也都是血迹粘连,不知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冲!”
裴行俨脚步刚动,身后人群如影随形,护着他一路杀向宫门。 前方阻路侍卫被他悍勇血性震慑,且战且退,不一会儿便被他带人杀出一条通路。 直到距离门前只有三丈时,眼看宫门在一声震鸣中彻底合拢,裴行俨大喝一声,手中双锤猛然脱手而出砸向宫门! “轰隆!”
石破天惊的巨响中,厚重坚实的宫门发出一阵剧烈震颤,十几颗涂满金漆的门钉被震得离门激射向四方。 铁锤落地时,更在门板上留下两道深深地凹痕。 然而宫门终究是关上了…… “给我开!”
裴行俨两步跨到门前,俯身拾起双锤,运起劲力接连轰砸。 可任凭他如何用力将门板砸得木屑横飞,颤响不停,却始终难以撼动城门。 “将军!”
急切呼声在身后响起,裴行俨停下动作回头看去。 只见从桥头到宫门下的通道,此刻已重新被无数侍卫填满,守在桥头的几百人也被杀的节节败退。 而广场东西两侧大军沉重的脚步如重锤擂鼓,正源源不断地汇聚而来。 洛河之上,之前空荡的河面尽头升起无数船帆。 一艘艘涉水而至的舰船上,盔甲鲜明,面色沉凝地将领士卒刀剑出鞘,箭矢上弦,正目光森冷地看向自己一方。 他和身边的两千多人已成了困守门前的孤军! “裴行俨,放下兵刃跪地投降,我可向皇上求情饶你不死!”
城头上郎奉俯身向下,戏谑地看向裴行俨。 “凭你也配!?”
裴行俨目光移向河对岸的人群中,却并未看见杨青身影。 他深呼口气转身大步走到众人之前,面对无数围兵手腕翻转间一双铁锤舞起阵阵风声,惊得众人纷纷向后退去。 “哈哈!”
见人潮向后涌动,他朝左右众人大笑道:“自古男儿功名利禄就在刀兵之中,唯有能者自取之。今日困居死地,谁还有胆再与我一道冲杀!?”
“誓死追随将军!”
“愿随将军赴死!”
“好!”
裴行俨虎目绽出寒光,“今日不问生死,只求痛快,跟我杀!”
说完他一马当先扑进敌阵,再次掀起一片血雨。 洛河南岸,随着人流缓慢后退的沈落雁等人,见裴行俨竟不向天津桥撤退,反而沿着宫城两侧不断冲杀,尽皆面色凛然。 “这个疯子,此时退回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何苦枉送性命。”
“他若知道退,就不叫裴行俨了。”
王伯当看了许久,他与裴行俨昔日同为瓦岗麾下,自然知道他风格做派。只是眼见事不可为,心中难免惋惜。 “不动则已,动则全力尽出。落雁倒是觉得,裴将军此举与密公颇为契合。”
沈落雁望着宫城下往来冲杀的孤军,听着徐世绩两人言语表情飘忽不定,片刻后像是自语般喃喃出声。 李密闻言瞥了她一眼,轻声笑道:“此事若成,裴仁基父子二人当为首功。只是现下看来,他们却是信错了人。”
说完他转身向城外走去,对身后几人道:“传令,撤出洛阳!”
沈落雁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无奈地对隐在人群中的下属抬起手。 正要做出撤退的手势,忽见一彪人马分开人群奔至桥头。 等人群散开,一名衣衫褴褛的瘦弱老者排众而出,口中发出与他身形极不相称的厉喝: “皇上口谕,所有人放下兵器,打开城门!”
他声音虽大,但在数千人不断喊杀中却仍显不足。 桥头附近厮杀的两方人马有人听见,便各自惊疑不定地停手,而对岸皇城下却仍在激战不止。 这时又有一中年人走出与老者并肩,他身材高大魁梧,面对眼前血腥却处之泰然,显然是见惯了这样场面的军中宿将。 眼看纷乱不止,他蓦地一声大吼,犹如晴空惊雷: “皇上口谕,所有人放下兵器,打开城门!”
这一声响彻洛河两岸,直震得周遭众人两耳嗡明。 宫城下众人闻声立时转头看来,场面霎时一静。 见震住众人,中年人与老者一道迈步走上桥面,与裴行俨退至此处的麾下汇合一处,朝着对面走去。 前方围拢的侍卫见了两人,先是迷惘,随后看清面容才纷纷惊异出声: “是元大人和皇甫将军……” 沈落雁旁观许久,此刻一见就认出这两人正是元文都和皇甫无逸,身后还有几人尽皆都是曾保着杨侗登基的重臣。 李密不用提醒也知道事情有了变化,于是也驻足停下,静待变局。 元文都和皇甫无逸这两位昔日洛阳重臣迈步上桥,对面士卒则节节退后,不敢阻拦。 但没有上头下令,亦不敢彻底让开。 跟着王世充毒杀杨青,囚禁一干朝臣的毕竟都是他心腹死忠。 这些守卫皇城的底层士卒虽也是他一党,但对其中具体情况了解不多,又摄于几人往日威望,不得命令哪敢随意下手。 城墙上郎奉见到几人瞳孔微缩,抬手指向几人喝道:“愣着干什么?杀了他们!”
一众侍卫闻言蠢蠢欲动,皇甫无逸当先跨上一步喝道:“我看谁敢!?”
他话音刚落,元文都也抢上几步怒指郎奉骂道:“你这国蠹爪牙,伙同王世充叛乱谋逆。此刻皇上将要临朝,你还不束手就擒,等着抄家灭族吗!?”
“皇上?”
郎奉眯眼望向远方城中无尽楼宇,目光变幻几次,终于一咬牙狠声道:“‘皇上’只告诉我将你等赶尽杀绝,却未曾有别的交代。 射死他们!”
他单手劈空猛挥,下一刻沿河驶来,将天津桥团团围拢的舰船上立即响起刺人耳膜的弓弦绷紧声。 “密公。”
沈落雁眉头紧皱,眼中满是化不开的疑惑:“郎奉刚才所说的‘皇上’该是王世充,为何我听他话中的意思,好像是说……” “王世充不在皇宫。”
沈落雁话没说完,李密已插口打断。 两人对望一眼,尽皆看出对方眼中的惊诧。 “他要干什么?”
旁边徐世绩等人也从二人对话中恍然想到什么。 王世充此时若在城中,只需一声令下,任凭元文都威望再高也无人会质疑他命令,哪有郎奉这么麻烦。 恰在此时,沈落雁忽见桥面上玲珑娇从元文都身侧闪出,对着岸边放声喊道: “沈落雁!皇上片刻就到,再不出手你们就没机会了!”
紧接着元文都也发出大喊:“李密!此刻不来建功,还待何时!”
两人看似对着人群大喊,却根本没看清瓦岗众人所在位置。只是这一声喊,却点醒了百思不得其解的沈落雁和李密。 杨青没到,王世充也不在城中,这未免太过巧合。 “他要杀杨青!”
沈落雁与李密都是聪明绝顶之人,一念及此,脑海中立时浮现更多可能。 “杀了杨青,提着昏君头颅,踩着叛逆尸骸,登临至尊帝位……我说王世充怎会坐看局面乱到这个地步,原来真正的战场不在此间。”
李密越想越觉心惊,说到最后他看着洛河两岸一片纷乱,河道上箭矢铺天盖地往桥面射来,不住点头道: “好个王世充,前次就被你摆了一道,导致元文都失约于我,今天不明不白又落入你算计!”
李天凡不解问道:“爹,他算计我们什么?”
沈落雁耳听前方惨呼不断,无论裴行俨一众,还是护着元文都等人的士卒都在箭雨下纷纷倒折在地。 犹如待割的稻草,层层向内缩减。 “王世充恐怕已经知道我们在洛阳城中。”
李密悠悠说道:“如果他真能杀了杨青登上皇城……算上兵败洛阳,我便在他手上吃过三次败仗。”
沈落雁见李密意气消沉,提醒道:“此乃攻心之计,密公不可为之所惑。如今事态紧急,还需早做决断!”
长长吐出一口闷气,李密扭动脖颈发出阵阵骨节脆响,眼中渐渐泛起狠戾:“你觉得杨青能活下来?”
沈落雁脑海中现出那日南阳郊外场景,毫不犹豫道:“属下只能说,他绝对没那么容易死!”
“好!”
李密一振肩背,片刻前的消沉立即一扫而空:“此次我若退去,只怕以后难逃王世充留下阴霾。 今日不论成败,且去杀他个痛快!”
话音落下,他身形化作一抹残影,当先朝着桥面扑去! 沈落雁看着他御风远去的背影,只觉心中积蓄已久的阴郁眨眼烟消云散,转头望向王伯当道: “王将军,下令吧。”
没等沈落雁说完,王伯当早已将藏在身上的长弓组合,又从袖中抽出三支响箭搭上弓弦。 及至沈落雁话音落下,已有三声锐啸冲入云端,在最高处炸出三团醒目的浓烟! “杀!”
随着烟雾在半空散开,早已远退的人群中忽地响起震天喊杀,无数人抽刀拔剑越众而出,眨眼汇成滚滚洪流向着宫城方向拍打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