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尤其他还连名带姓地叫她,以前都爱叫她小绯绯,什么好事坏事都会带着她。上树偷鸟,下河摸虾,包括颜绯后来不少坑蒙拐骗的本事有一半都是他教的。颜崇以前就经常开玩笑,说这一老一少的两个活宝分开还好,在一起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要被他们俩耍得团团转。在颜绯心里,这个小老头儿终究是和其他深居简出的演员们是不同的,那些人都会在应该离开的时间里离开,但颜绯总以为,詹东明是不会离开的。即使她喜欢挤兑他,笑骂他,这个把她当成亲孙女一样疼爱照顾的人,是真的会长长久久地陪着她的。所以在詹东明提出要解约下山的时候,颜绯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树上的蝉鸣得更起劲了,好似打定主意要在这个夏天里开一场轰轰烈烈的摇滚歌会。颜绯却什么都听不到了,大脑成了小时候坏掉的电视机,没有画面,只有黑白交错的雪花在闪烁。半晌,她才轻声问:“因为周婷?”
“她病了。”
詹东明低着头颓然坐着,整个人仿佛迅速消瘦了下去,佝偻的脊背写满无力和苍老,“电话里说想和我分开。”
颜绯看着他,忽然想起桐县后院的那棵柚子树,每年都会结出丰满多汁的柚子,他们几个孩子从春天等到秋天,总盼着摘到最大的那颗。直到柚子树在某个台风天里被生生折断了树干。父亲说,人就跟树一样,时常是挺直的,但如果挑起了生活的重担,也不得不折腰。一旦熬不过去,就会断掉。颜绯不希望老詹是那棵柚子树,就算天塌下来。“吃糖吗?”
詹东明的眼前多出一只嫩白的手,掌心放着一颗粉色的草莓软糖,他眨去眼里的湿润,拿起来放进嘴里。詹东明是无辣不欢的人,怕掉牙,糖是很少吃的,今天颜绯给的这颗糖可真甜,他吃着吃着突然放声哭了起来:“她决定出国治疗了,对外宣称是保守治疗,其实是去动手术,到了这个阶段,手术风险很大,可能这次出去就回不来了。”
一直说自己找不到表演情绪的小老头儿,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体会到即将失去挚爱的痛苦。他抱着头,沙哑着嗓子自语:“我已经错过她一回了,不想再错过第二回了。”
“那就陪着去吧,反正你那破戏我也不想忙活了,省得坏我名声。”
颜绯也在吃糖,小嘴吃得砸吧响,“你以前总说不想走,我还真怕你赖着不走了,现在倒好,走了好,走了清净。”
相比起詹东明眼泪鼻涕一大把的狼狈样,颜绯表现得格外平静:“解约的事情我会让G联系你,正好水歌的合同也在走流程,让他一并准备好发给你们,虽然你一直没出作品,但是该给的钱都会算给你的,怎么样,我是不是挺仗义?”
颜绯伸了个懒腰,一上午忙碌过后的疲惫终于把她剩下的那点干劲给消磨光了,但她还是笑得很明媚:“真棒,今年一下子解决了两个,我应该去喝酒好好庆祝一下。”
詹东明哭到打嗝:“小没良心的。”
他知道颜绯是个不喜欢将脆弱挂在脸上的人,越是这样轻描淡写,越是心里压着难过,詹东明擦了把鼻涕,就要去抱颜绯:“死丫头,给爷爷抱一个。”
“爷你个头!”
颜绯嫌弃极了,翘着兰花指避开他到处流的涕泪,把哭得不能自已的小老头儿从地上拉起来,“行了,快收拾东西,人家都病了还等你磨磨唧唧选个黄道吉日再出国啊?”
周婷是今晚的飞机,詹东明没时间耽误了,胡乱收拾了一下就提着一个大行李箱往外走。“老詹,一路顺风。”
“老詹,记得常回来看看。”
他的门口站了几个前来送行的人,男男女女年龄各异,大家说着喜庆的吉利话,热热闹闹地把詹东明送到了半山腰。詹东明走下台阶,心里分外酸涩,忍不住回头眺望:“小绯绯呢?”
大家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山道上吹起一阵风,把头顶的树,脚下的草,心中的怅然都吹得哗啦响。没人说话。他们都知道,颜绯是不会来送行的。詹东明叹了口气,和他们一起看向剧院后方最高的那棵树,那个将他们从苦难厄运中救赎出来的小姑娘,明明最怕离别,却从不会为了一己之私去制止离别。“又走了两个呢。”
颜绯坐在树上,身后树干上已经画出一个标准的“正”字,她微侧过身,用小刀在正字下面又写了两个笔画,一横,一竖,像一把锐利的斧子,凿出伤感愁绪。女孩子细白瘦长的小腿垂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透过繁密的枝丫,注视着前方天边的几朵云。这短短一个月里,周水歌走了,詹东明也要走了,他们就像那些飘荡的云。云是会被风带走的。既然这样,那她就做天空吧,守在这里哪儿也不去,每一朵飘走的云如果还愿意回来,她的剧院永远为他们敞开。宋晋找到颜绯的时候,她已经喝高了,缩在卡座的沙发上,抱着一瓶烈度不低的白酒边喝边唱歌。唱得五音不全,荒腔走板,什么一呀二呀,鸡鸭鹅的。薛慕辰坐在旁边劝:“别喝了,你这都喝第几瓶了?你付得起钱吗?”
颜绯大着舌头说:“付不起,就从工资里扣。”
“你还想着工资?奶奶病了,家里乱成一团,股票再跌下去,酒庄都要关门大吉了,我想过了,打算下个月就开始裁员。”
薛慕辰提起今晚借酒浇愁的主要原因,也拿起一瓶酒猛灌了一口。两个心情极差的人凑到了一起,谁也没提起前不久的不愉快,就这么你一瓶我一瓶地喝到了现在。酒精的作用下,颜绯早就头昏目眩,但思维还是清晰的,听他说裁员,漂亮的凤眼找了半天焦距,死死瞪着薛慕辰:“别拿裁员要挟我,我第一个月的业绩就是全组第一,你敢辞退我试试?”
“是是是,你最了不起。”
薛慕辰自己喝了不少,一把抢过颜绯手里的酒瓶子,和她大眼瞪小眼,“我说,你可真是不长记性,三爷都教训过你了,你还不学好,学生就要有学生的样子,好好读书。”
他声音变得低落,满是自责:“以后千万别跟我一样没出息,除了花家里的,用家里的,关键时候,家里都指望不上我。”
周婷是前天检查出来的病,肺癌,一查出来就是四期了,这病治不好,也不能治,只能养着,动手术的后遗症也很大。无论是保守治疗还是冒险治疗,都胜算不大,幸运的话还能活上一二十年,运气不好没准熬不过今年冬天。这个消息让薛家上下都成了无头苍蝇,薛家由周婷掌舵了几十年,表面风光,内里养了一群不济事的子孙,有天赋的几个呢,现在又年纪还小,肩膀太弱根本不到能当家做主的时候。这么一来青黄不接,整个薛家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里!加上那些草包枕头野心勃勃,人还没倒下,就开始分割股权,闹得苏城一夜沸沸扬扬。面对病情和动荡,周婷自己却很镇定,昨天一早开了股东大会,当场进行股权划分,又宣布已经聘请了国内知名的猎头公司为薛家招揽人才,最后宣布自己会远赴国外进行保守治疗,有生之年还会继续为薛家贡献余热。老太太一番话,把在座的人都给说哭了,再是暗自欣喜的也不敢表露出来。薛慕辰躺在沙发上,很是不解地摇摇头:“奶奶一直是我们家的主心骨,没了她,薛家就是一盘散沙。其他安排我都理解,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去国外治,还不让我们过去照顾她,只带了秘书和管家,连妈妈都没资格跟过去。”
“这还不简单?来,姐姐说给你。”
颜绯凑过去趴在薛慕辰耳边嘻嘻笑,“因为国内全是眼睛,她身体情况只要有一点点恶化,薛家股票就要一跌再跌。信不信你的奶奶这一秒多咳嗽两声,媒体下一秒就说她墓地都选好了?”
“绯姐,信不信你再喝下去,就要倒大霉了?”
宋晋很久没见颜绯喝这么多了,又气又心疼,眼角余光瞥见一道逐渐走近的修长身影,赶紧朝她拼命使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