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时间出声制止这些失礼的言论,就是想借机观察一下:而她发现,唯有珀西和韦斯特只是因为亡灵的出现稍微吃了一惊,便恢复了得体,并且表现出了对外面议论声的反感,而办公室外,就只有迪福没吭气。这几人都是卡尔的心腹,莎莉只能心底赞叹——海勒总司看人的眼光还是相当精准的,不过迪福好像是因为忙着写什么东西,顾不上……“很抱歉,莫德先生,刚才我们太过失礼了,我替治安厅向您道歉。”
莎莉走到飘浮着的亡灵面前,深深鞠躬,严肃说道:“另外,请允许我对您的遭遇表达深切的遗憾与沉痛。我在这里向您承诺,一定将凶手绳之以法,以宽慰您的灵魂。”
“指挥官大人,不必行礼!您客气了,客气了!”
莫德先生赶紧降低高度,虚幻的双脚踩在地上说道。卡尔看着这一幕,感慨颇深——要知道像莫德先生这种灵魂体形态的亡灵,是诸多亡灵类别中本源最孱弱的;他们在人间甚至不能触碰物体太久,因为那需要用本源形成独特的‘受力层’去包裹接触面才能做到。而一旦后续得不到本源补充或者无法返回灵境,他们的身形只会愈发透明,最终本源耗尽、彻底消散;就比如曾经劳伦第一次找上卡尔时,说他的家里闹亡灵事件,但其实是劳伦的亡妻在消耗她为数不多的本源,让家里看上去像是发生了灵异现象。她正是用这种方式催促丈夫去向教会或驱魔人求助,以此去拯救他们的儿子伯里克,耗尽本源也不在意;劳伦的亡妻甚至还会忍不住帮绝食的丈夫做饭、收拾家。因为她不忍心看到丈夫那样痛苦,她即使已是亡灵,也依旧深爱着他……即使本源所剩无几,哪怕最终只有消散,她也心甘情愿。所以当卡尔告诉了劳伦真相后,她再也忍耐不住,动用最后的本源“穿起”生前的服饰,与劳伦跨越生死相拥……所以现在,莫德先生动用本源包裹双脚降落、踩在地毯上,这就是他的教养和对他人的尊重,以及对莎莉那番郑重承诺,做出微不足道的无声感谢。莎莉指挥官和莫德先生互相间的态度,已然和刚才屋外那群人形成鲜明对比。但卡尔却也不好指摘什么,因为这个世界一向对亡灵存在极大的偏见,人也会对未知事物抱持本能的恐惧。而面对亡灵,人们往往选择直接一刀切,把莫德先生这类无害的逝去之人的亡灵也按亡灵类魔物看待,而不是看作逝者的灵魂,或另一种形态的生命。这样想想,人们每年都会牢记逝者的忌日,手捧洁白的花束前去悼念,以告慰逝者那远在神国的灵魂,诉诸生者的祈愿与思念;而一旦这份思念跨越了两界的距离与边界,逝者之灵真真正正出现在面前时,大多数人都会避之不及,恐惧到无以复加,慌不择路地逃窜去请教会出面解决亡灵事件。哪怕逝者的返回真的只是为了回应你的思念,哪怕滞留人间的亡灵们真的对你没有半点加害之心,在他们眼里,你依然是珍贵的朋友、家人……但终究是一厢情愿罢了。所以劳伦当时义无反顾地与亡妻的灵魂拥抱,直到妻子离去,他仍是久久抱着那失去本源支撑的衣服不肯松手……那场跨越生死的相拥是无比浪漫而热烈,对卡尔的触动也格外之深。劳伦这样的真性情的人在这个世界并不多,所以他和卡尔才能如此合得来,才会互相信任成为交心的挚友,哪怕差了二十多岁。而这大陆的多数人,仍是本能地对未知和超自然抱有极度恐惧——所以距离的确是产生美的,人与亡灵也的确殊途。而这样根深蒂固的对亡灵的憎恶和偏见,在形成过程中,四大教会在社会的宣传和对信徒的教诲,着实功不可没:为了彻底打击曾经的死眠之主帕迪斯·苏尔,包括他转化的一众亡者领域超凡者和亡灵手下,教会直接将之全部打为异端,将所有亡灵都说成是地狱中爬出的、要夺取生者家园的魔物;所以通灵师的地位才如此特殊而尊贵,因为只有通灵师能处理这种恐怖的魔鬼爪牙。诸多原因再加上教会的久久努力,才催化出人心对亡灵的恐惧和过分憎恶——这是长久以来在集体潜意识中深埋的根,如今已长成百年老树。卡尔作为活在这片大地的众生之一,他能理解,却不免觉得无奈。且不提他和教会分别立于生死博弈的两端,不考虑这种立场上的天然对立,他也早对教会的行事作风产生了不小反感。他是死眠之主、亡灵共主,莫德先生以及灵境的更多亡灵,严格来说都是他的信徒啊。每逢这种时刻,卡尔总会感到一丝无力,他复杂的立场和依旧单薄的力量,还不足以改变什么。尽管每当有机会时,他总是很乐意告诉他人——亡灵不过是换了一种生命形态而已,大可不必那么谈之色变。这时,他也不禁想到上任死眠之主……苏尔阁下,尽管你打算占据我、尽管如今我对你的认识依旧是一名不择手段的阴谋家和暴君。但是,你的追随者们,难道全部都只是受制于你的霸道和强横,才向你臣服、为你卖命吗?你又曾经是否也想过、尝试过,要为信仰你的亡灵正名呢?你又是……怎么死的呢?思虑之中,莎莉已然从当事人莫德先生口中,得知了是谁杀害他,令他成为亡灵。“……是的,指挥官,事情就是这样,我当时不知不觉就熬了一整夜,然后等我收拾完办公室准备回家睡觉时,就忽然发现有个人影站在门口……”“然后他开口问了我的名字,问我是不是‘伊万·莫德’……我感觉那个声音有点耳熟,然后下意识地回答‘是我’,紧接着我听到一声枪响,他就立刻开枪了……”“你知道是谁吗,先生?”
莎莉立刻追问道,“看清枪手的脸了吗?”
莫德先生的亡灵依旧面带沉痛与微微的恐惧,点了点头:“是迈尔斯,曾经我手底下的雇员,一名前几年退伍的老兵。”
和海勒总司分析的一模一样……莎莉、珀西和韦斯特同时想到,而指挥官则进一步严谨确认道:“莫德先生,因为您的遭遇是性质恶劣的枪杀案,所以任何指控都是非常严肃的,我需要再啰嗦的确认一次——您真的看清了、确定了吗?”
“指挥官大人,我不敢骗执法机关的诸位,哪怕我已经是亡灵也不敢……”莫德先生的余光瞥向始终不执一词的死眠之主,苦笑道,“而且我今天刚被杀了,这已经是我人生里最大的仇怨了吧,我没必要给您错误的信息包庇杀死我的人。”
“抱歉,先生……我并非那个意思。”
“我理解您,指挥官。枪口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怎么说呢,真是奇妙,那不到一秒的时间当时给我的感觉无比漫长,好像是被慢放了一样。”
莫德先生怅然地叹息道:“所以我看得很清楚,是迈尔斯——他右脸有一道弯月型的烙痕,据说是曾经被敌人抓走拷问时留下的。他一直以那伤疤为荣,不肯遮盖,所以退伍后工作也不好找。”
“那您为何之前肯雇佣他,却又解雇了呢?”
“之前是一位纽伦的故友听说我在开商贸公司,就请我帮忙照拂迈尔斯一阵,他们是亲戚。我见迈尔斯有一手好枪法,体格也壮实,觉得当个保镖,或者和麻烦的客户、供应商会面时,他能起到些作用。”
莫德又叹了口气:“但很快他就开始酗酒,据说还偷偷服用管制成瘾品,经常是工资刚到手就没了,工作上也因此频频出问题,迟到早退都是轻的。他还曾把一位无辜的先生送进了医院,只是因为那位先生走路时不小心碰了迈尔斯一下……”莎莉等人点点头,如果光是酗酒而不耽误工作,或许这位先生还会看在故友的情份上留下迈尔斯,可一旦涉及管制成瘾品,那问题就严重了——莫德先生本人和他的公司都会受到牵连。但一边的卡尔,想得却是另一层:可以被敌国利用的社会内部矛盾。这些从战场厮杀中存活下来,回归社会生活的老兵们,却大多都难称得上恢复“正常”了。其中不少人都出现了各种精神上的障碍,据纽伦的医学专家们说,好像叫什么创伤后应激障碍?但遗憾的是,不止是维德王国,四大国对这些老兵的安置措施都类似,很难匹配得上他们的付出,发的补贴和退伍费加起来也只够堪堪生活一阵,更别提战后的治疗和心理精神疏导了……征召时,他们响应了,在战场上英勇为国杀敌,捐躯也不足惜,但最后却落得如此冷遇,连一份像样的安置和工作都得不到,老兵们当然会觉得他们遭到了背叛与抛弃,产生愤怒与憎恨也是情理之中;但却又无可奈何,因为这个社会从来不公平,太多人都和自己一样了……想改变待遇吗?个人之力又要如何撬动国家机器?的确有老兵们因为愤恨与不满而聚拢在一起,召集曾经的战友同袍组成各种各样的“阵线”或“社团”,可是这些在四大国眼中,依旧不够看,不成气候。而维德王室为了不过度激化矛盾,也的确做了些让步,给出了一些还算不错的安置政策,却依旧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得到。于是酗酒、服药、投身黑帮,在这个群体屡见不鲜,可以说在最近几年,他们就是社会上最不安定的群体之一,而他们组织的诉求也开始渐渐不局限于谋求正当权益,手段也愈发过激起来。而杀死莫德先生的迈尔斯,不过是这个不安定群体中不起眼的一个个体,但他的生活与今日罪行,却是整体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