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多少次感到恍然——只是过了短短一年罢了,雨季来了又走,走了再来,就这么一轮而已,昂贵的礼物就变得能随手送出,连温蒂的仇也要在今天报了……时间和人,真是神奇。人群有些嘈杂,不到一米六的小丫头面带标志性的冷漠神情,环抱双臂,也不指望前面没眼色的人给她让出一条视线来,她只是顾自拍了拍身旁人的手,在人群激动的议论声中提高了些音量:“走,前面去看,这儿视野不行。”
视野不行,是对于艾莲娜而言。至少被拍了手的乔迪朝远处看去,连绞刑台的木质纹理都看得清一二。“确实,还是往前些比较好。”
乔迪从善如流,点头应下,但另一边的约翰却不假思索:“这不离得挺近了么,你还非要站最前排去?不怕一会马里诺被勒死的时候吐你一身?”
周围忽得安静了些,也更凉了些。约翰习惯性地低头去看,想瞧瞧这小丫头片子为什么突然不吭气了,结果才反应过来——脖子记住了习惯性地低头和艾莲娜讲话,可脑子没有。对上艾莲娜的瞪视,听她幽幽说道:“你连今天都要找骂?”
“错了错了。”
约翰一缩脖子,也不知道是冷得还是认怂,立刻绅士地站在两位女士前面,边礼貌地说“借过”边给她们开路,朝前走去。老实说,快一米九的约翰真不想站那么靠前,为了避免惹来后面人的众怒,他决定一会委屈委屈自己,半蹲或者扎马步旁观行刑。终于到了艾莲娜不用踮脚也能轻松看清楚行刑台的位置,小丫头总算对约翰满意点点头,对他主动开路充当护花使者的行为表示赞许:“算你将功补过,干了件人事。”
约翰也从善如流:“艾莲娜大小姐夸的是。”
“脸都不要了?”
约翰耸耸肩没所谓地说:“比起你昨天下午回家后那句‘整天不干人事’,这真是极高的褒奖了。”
“你自己说,你昨天干的是人事?”
“可那小哥不挺帅的吗,比不上卡尔但也还可以了,没卡尔有钱但也还不错了,而且你不也多看了他几眼?”
“我那叫看?”
艾莲娜指了指自己腰间,“要不是他是沃尔登家哪个合作伙伴的长子,我匕首昨天总算能开张喝两口热乎的了。”
“瞪,不也是看吗?还有你匕首是喝上热乎的了,你是想让海勒勋爵自己抓自己,回他治安厅的办公室也喝两口热乎的?”
乔迪掩面轻笑,娴熟的当起和事佬,制止了他们看起来没头更没尾的日常拌嘴。“感情还是这么好呢,对了杰西呢,怎么没见她?”
“回娘家了。”
艾莲娜没好气地说,“天天面对这么张嘴,直到今天才被气回娘家,你不得不对杰西的好脾气比个大拇指。她简直是上个纪元那种吃苦能干、逆来顺受的女性典型代表。”
“乔迪你别听她瞎扯。”
约翰终于拿出了弗兰克家一家之主的威严,顺手敲了艾莲娜的脑门一下:“她看不得这些,我们不想让她勉强,所以今早送她到她母亲的餐厅那去了,等这边完事了,她在宁静墓园等我们。”
“这样呢,亚当斯爷爷说他等会关了店也会自己先过去,没准他们能碰上呢。”
亚当斯爷爷……卡尔说过的那位,给他和伊莉雅做出预言的前占星圣者。艾莲娜和约翰默契的想到,随即对乔迪点头表示知道了。前几天死眠厅堂开会,从卡尔那得知跛脚狼的异乡老人真实身份后,他们着实愣了好一阵。没法说,要不是卡尔和伊莉雅信誓旦旦,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么魔幻现实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边。喔对了,最好的朋友是死眠之主。相比起来好像也没什么接受不了的,反正大家成为亡者以后,接受程度是一天比一天彪悍。这时乔迪又四下望了望,习惯性地低声自语道:“卡尔哪去了呢?他应该在这里才对,庭审时也没见他。”
“应该是陪着那位吧,和菲莉丝一起。”
艾莲娜轻声说道,附近几米以内还是有外人的,她没说维多利亚的名字。“这样啊……我还以为今天能见见米娅呢,那孩子很喜欢我调的热带果汁。”
乔迪的话没头没尾,语气也显得有些轻飘飘的,不知道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这句话是几分真假。倒像是某种转移话题的蹩脚借口。没人会允许米娅来行刑场。就算想见米娅或许是真的,但更想的,应该还是和卡尔一同见证稍后的行刑。是他亲手为他们的温蒂女士复仇,她希望这一刻,他能在这里,在自己身边。像过去在比斯利孤儿院时,他们三个人总是在一起打扫院子的落叶那样。可他不在,不知道在哪。似是看出乔迪的隐约失落,约翰也像她刚才那样岔开话题:“劳伦带着米娅去玩了,晚上来家里一块吃饭吧,到时候就见到了。对了老奥利弗呢,他也应该在这的吧?我记得上回他喝多了趴桌上昏睡过去,一直哽咽着梦呓温蒂女士的名字。”
乔迪和艾莲娜都记得约翰口中的那一天。那是复苏节后的第二天,老奥利弗和乔迪从归还马车的阿比盖尔那里得知——温蒂女士大仇得报,第二羽翼和保护伞尽数落网,一个都没跑。那晚,不苟言笑的老奥利弗破天荒的请每一个到场的酒客喝了一轮,又在人散尽的深夜拽着约翰不让他回家,还把半梦半醒的亚当斯先生从床上薅下来,随后执拗地往收银台里塞了好几张最大面额的雷亚,拆开了店里最好的威士忌。最后老奥利弗成功把自己灌倒了——他一遍遍淌着老泪说梦话,念叨温蒂的名字,还骂他自己没用报不了仇,到头来还得靠卡尔那个孩子。他说是他对不起她,对不起乔迪和卡尔。在跛脚狼喝了小半年酒,约翰从没见老奥利弗这样过。那天晚上他没回香榭丽街,凌晨时分艾莲娜派菲尼克斯来传话,小渡鸦说杰西说“再不回就死外面吧嘎”,但约翰说,他想在这个长情的老头这儿待一晚上陪陪他。人刚抓回治安厅,卡尔白天忙得要死要活,就当是帮卡尔待着了。“奥利弗先生……”乔迪有些担忧地说,“他一个人不知道哪去了。”
“可能自己找了个清静地方吧,出不了事,乔迪你不用担心他。”
艾莲娜拍拍乔迪的胳膊安慰:“他不喜欢人多和吵闹,估计在这没准得和人吵起来,到时候还得拉架。”
“艾莲娜说得对,乔迪。”
约翰搞怪地眨眨眼,“时间长了,你怕是都忘记那老头认识你们之前,是做什么买卖的了。”
“谢谢你们…你们是对的。”
哪怕依旧担心,可乔迪还是点点头接受他们的安慰。她本就是这样性子的人,不争不抢,鲜有情绪外放的时刻,有什么事更习惯自己放心里,很少去反驳什么,更不会拂了他人的善意。乔迪当然没忘——奥利弗先生从前的绰号可是“跛脚奥利弗”,而那时他还是个因腿伤不得不金盆洗手的帮派分子。所以她担心的当然不是老奥利弗的人身安全,而是精神状态。奥利弗从前年轻时,也是个见惯了血雨腥风的狠人。混迹帮派的经历令他只遵从自己的一套丛林法则,即使是后来金盆洗手开始好好过日子了,他的性格特质也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前半生的经历已将人定了型,以后再怎么样,也不过是在原先的基础上小修小补。老奥利弗总是沉默的,不苟言笑的,他高兴时话就少,最明显的表现也不过多了点上扬的嘴角,比平时多喝几杯,那他悲伤时、痛苦时,更是深深藏在心里,但那时他的每一条皱纹都在诉说他心底远不像脸上这么平静。老头活了大半生,在帮派火并中都能独善其身,是少有的全须全尾和帮派做了切割安然离开的成员,这注定了他是一个谨慎至极的人,谨慎到连接受他人的善意都小心翼翼,生怕会被棉花里的刀片割伤手指。可约翰的评价一点没错,奥利弗是个长情的人,他不苟言笑的皮囊下有他自己的温柔,他认定的善意就会珍惜至死,永不忘怀。正如他每次卸货时捧起千纸鹤小心安放在兜里,而那日复一日的千纸鹤伴随他对那兄妹日复一日的照料,早已挂满了他的卧室,甚至连光都快要照不进房间来,他也没有舍得丢掉哪怕一枚。而他最珍惜的,将全部温柔毫无保留给予的人,正是那位救赎过他人生的女性——比斯利孤儿院的院长,温蒂女士。但是她死了,死在一场大火里。一场第二羽翼引燃的大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