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忿忿地“呸”了一声,越想越气,越气越想——这人温柔和善的时候能轻易让你溺死在他的目光里,但经常又像块不开窍的木头懒得多搭理你,偏偏你还说不出他有什么错来,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在心里吐槽完木头队长,伊芙就拽着莉莉安大摇大摆朝门口去了,临走前还回头瞪了卡尔一眼,好像他欠了自己几万雷亚没还似的。这可把莉莉安和卡尔都整懵了,分明是她们欠他六万雷亚。不知道这小孩又暗戳戳想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卡尔还在操心别的事,也就随伊芙去了。不过在临走前多问了一句她们家在哪里,还确认了一遍她们请假期间是否住在家。伊芙没好气的扮着鬼脸,像念绕口令似的把家庭住址飞快叨叨了三遍,一张小嘴嘚不嘚,念叨完以后却又莫名其妙对他眉开眼笑了,仿佛刚才瞪卡尔的是另一个人。最后丢下一句“这两天你要好好工作哦,可别想我们哦”就甩门走了,都能听见她在走廊乐呵的傻笑声和莉莉安对她的日常教训声。卡尔更糊涂了,望着甩上的门挠了挠头发,不知道这古灵精怪的小孩怎么就一瞬之间心情阴转晴了……青春期的小孩,情绪都这么飘忽不定吗?可莉莉安就像个正常小孩,她还比伊芙小一岁呢。卡尔不由得联想到自家米娅,以后会不会也变成伊芙这德行……想来是不会的。不过以后还是让伊芙和妹妹保持安全距离吧。……伊芙和莉莉安的家在东区边缘,地段不好,房子不大,一楼是厨房、盥洗室,不算宽敞的餐厅同时兼具客厅的职能,而二层只有两间卧室和一个小阳台,不过她们还拥有一个地窖。明斯特位于北境,冬季漫长,人们有自制腌菜、泡菜、罐头等食品的习惯,大多数新规划的房屋都有与此习惯相应的储存空间,只有一些位置较偏僻的上年代的老房子还保留着传统的地窖。尽管房子不大,位置也偏,几乎是轨道马车的始发站点,采购生活物资都要走十几分钟才能到最近的商店,但胜在便宜清净,附近稍有家资的都搬到更靠近市中心的地段去了,几乎没有邻居,这样的条件对于伊芙和莉莉安而言可谓是求之不得,尤其还有个大地窖。回到家后,莉莉安便有些沉默了,她们锁好门窗,随后默契地并肩朝通往地窖的门走去。伊芙哼着自创的小调走在前面,按开楼梯间的煤气灯,莉莉安则低着头落在后面,昏黄的灯光照亮她苍白的脸——面色挣扎痛苦,瞳孔微颤,指头紧紧地攥在一起,一言不发。而伊芙……尽管她才是将要面对的一切的人,她却显得轻松得多,但看似大大咧咧实则敏感的伊芙,其实是故意表现的不当回事。哪怕是她月复一月承受痛苦,但是对每一次都陪着她的莉莉安而言,何尝不是剜心的折磨?自己要承受的痛苦伊芙早已经习惯了,可莉莉安为她而痛苦的模样,她怕是永远都习惯不了,也不能习惯,只能用故意的没心没肺不当回事来伪装,希望能稍稍骗过莉莉安那聪明的脑瓜。地窖里只有一盏煤气灯安在墙壁上,随着伊芙咔哒一声扳开开关,微弱却恼人的嗡鸣声打破了二人的寂静,昏黄的光照亮四十多平米的地窖——与想象中的模样截然不同,伊芙和莉莉安家的地窖没有储存哪怕一瓶罐头或腌菜,连木架子都没有一个。浮尘在光线中起起落落,这地窖空荡到荒凉,连地板都没有铺设——墙边的一把木餐椅,一打在墙角堆放整齐的瓶装纯净水和方便速食食品,衣架的一套属于伊芙的睡衣和宽大干净的毛毯,已是这里最有生活气息的东西。而地窖中央是嵌死在水泥地面的四条粗大的钢制锁链,以及一条足有腰粗的项圈,这些与家之名格格不入的钢制造物在光线下泛着森森惨白,看得出有经常使用的磨损痕迹……除此之外,再无他物。中央的水泥地面泛着深沉的暗红色,这未知的污渍看起来是洗不掉了。而伊芙径直朝中央走去,娴熟地挨个捡起长锁链掂了掂,又用力拉拽,生生拽出一阵清脆金属摩擦音,神情轻松地说了句:“嗯,还和新的一样结实呢。”
门口的莉莉安紧紧抿着唇,她一言不发望着伊芙顾自忙碌的背影,随后深吸一口气,朝她走去。她往日乖巧恬静的面容蒙上一层阴暗与痛苦,如水的眸子对上伊芙轻快的笑容,她又一次品尝到无力与不甘的苦涩。曾经对她信誓旦旦的承诺,简直像是天大的笑话……一次又一次,她们依偎着苦苦走了太久太远,一直走到了明斯特和这里的炼金教会,她们不是没有过希望,相反的,莉莉安甚至做到了任谁想不到更不敢想的“壮举”——她成功从炼金司偷到了光,而且不曾暴露。成功的那天,她们都以为一切真的要好起来了,所有的苦难都将被这束光抚平,伊芙终于能不再承受折磨,迎来正常的人生……而这样的希望在几天前迎来了极点,却又顷刻间灰飞烟灭。莉莉安,你偷到了配方,借到了钱,但你却买不齐材料,炼不出魔药,更请不到人。看哪,莉莉安——你哪怕已经做到了九成,可伊芙又要因为你做不到的那一成而不得不继续煎熬。所以,你还是履行不了你的承诺。你还是什么都没做到。莉莉安咬紧了下唇,双拳攥得颤抖。她们分明看到希望了,就快了……可时间却不肯再多施舍给她一些,她一生的好运似乎已经在从炼金司拷贝到配方的那一刻,就全部消耗殆尽了。也许命运是公平的,也是严苛的,每个人能分到的好运就这么多,她曾天真的以为苍天有眼,她和伊芙这么不容易,命运或许会怜惜给她们再多一点点。一点点就好,只要把伊芙治好就够了,余生哪怕再也不被幸运女神眷顾也没有关系。但是这世界并没有幸运女神,炼金之神也太久不显神迹,何况她莉莉安还从炼金司偷了东西。她清晰记得前几天的美梦——她们再也不用请假了,这间地窖可以像正常人家那样储存过冬的腌菜和罐头,而不是清空为一座只有锁链的囚笼,只为死死束缚着伊芙……她也记得梦醒时脸颊湿润冰冷的触感,卧室里挂钟的钟摆声宛如无情的倒计时——咔哒、咔哒、咔哒……这样冷酷的机械音像是回荡在莉莉安耳边不休的嘲讽:你想得太简单了,没人能炼制出你们那古怪的魔药,所以地窖的门依旧要在几天后如约开放,你又要亲手把她关进去。那天清晨,唤醒伊芙的不是莉莉安的催促,也不是早餐的香气,而是一阵急促的喘息声,以及刺耳的打砸和破碎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摔碎了。那时伊芙被吓醒,她迷迷糊糊地错愕望去——身着睡裙的莉莉安抱膝坐在墙边,瘦小的身躯因剧烈的呼吸而阵阵起伏,凌乱的长发遮掩了她的表情。而她脚边是被砸烂的挂钟,轴承零件散了一地。“莉莉,你怎么了?是做噩梦了吗?”
“别怕莉莉,我在呢,梦都是反的,不要怕哦……你缓一缓,今天我们去找奥斯汀,那家伙的催眠术可以帮你的。”
不,芙芙,我做的是美梦——一个我完成了诺言,我们可以平安喜乐过上正常生活的美梦。但是芙芙……你说对了,也许梦真的都是反的。所以现在我们在这里——在这间地窖,我又要看着你戴上锁链。而奥斯汀帮不了我,也帮不了你,梦醒之后,我们要面对的依旧是现实。也许没人能帮我们了。我早该想到的,那魔药太复杂了,又怎么会是黑市的炼药师能炼制出的……而且队长借给我的钱只够制作一次,一旦炼药师失误,就什么都没了……“莉莉。”
伊芙的呼唤声将莉莉安拽回冷冰的地窖,只见伊芙已经将四肢都套进了宽大的锁链里,像个贪玩的孩子般一屁股坐到地上,愉快地晃着双脚,仿佛她将要面对的不是痛苦,而是幸福。她灵动的碧绿眸子眨也不眨地望向莉莉安,眼神抚慰着她,似乎是在说——“没事的,莉莉,都这么多年了,早习惯了,没关系的。”
伊芙捡起直径足有腰粗的钢项圈,连接项圈的链条铿锵作响,她柔柔地双手捧着,将项圈双手送到莉莉安面前,乖巧地笑道:“为我戴上吧,莉莉。”
一瞬间,莉莉安就模糊了视线。每一个细胞都在狂啸着嘶吼说不,她多想像那天早晨砸碎挂钟一样将这该死的东西狠狠摔到一边去,告诉伊芙,“没有关系,我们再也不用这个了。”
她挣扎着、双手颤巍巍地接过了厚重的钢项圈——这样的冰冷要拴在芙芙的脖子上整整一夜,别看现在很宽大,可要不了一会就能勒得她难以呼吸……双手中沉重的项圈,每一份重量都在诉说自己的无能。眼泪啪哒啪哒坠落在水泥地上,暗红的污渍上洇开片片水渍。“莉莉,不哭不哭。”
伊芙慌乱地站起来,手足无措,“不哭了好不好,今天这是怎么了?莉莉不要哭了,你再这样我也、我也想要哭了……”“嗯。”
莉莉安轻嘤一声,吸了吸鼻子。“快帮我戴上吧莉莉,时间不多了,我怕我会不小心……”“但我不怕。”
突然,莉莉安打断了她,随即将手中的项圈狠狠甩到一边去,砸出一阵刺耳,也砸的伊芙脑中一阵恍惚。这一刻,莉莉安不像那乖巧文静的人儿了,挂着泪的眼睛坚定望着迷茫的伊芙——莉莉安仿佛立在悬崖边似的决绝,下一刻就肯毫不犹豫地跳下去。